生活固然慢而平静,漫长的夏天却仍未过去,气温反而随着秋天的临近越演越烈。太阳底下站一小会身上就跟水过了一遍似的,一天要洗好多次澡。
连晚这些天接了几单小活,给工地运防水材料,因为需要配合工人的时间,很难走开,中午就在路边买饭吃。出摊的是个上了年级的老太太,弓着腰在巨大的保温桶里给她添饭。十几块钱一份的自助盒饭,专供给附近的工人和路过的司机。
老人不会用移动支付,连晚在车里翻了翻,好不容易翻出一张单张的二十,找回来薄薄的几张纸钞。
上午的活干完已经不是饭点,工人吃完饭回去休息了有位子坐,连晚端着盘子走到旁边的遮阳伞下边,菜品里的肉都被吃得差不多,剩下一些零落的炒粉条和炒青菜。
老太太打完她这一份也在旁边收拾东西,看样子不好在这里待太久。
天气热,大家都急着回家冲凉睡午觉。
饭菜口味一般。连晚一边吃一边悄悄皱眉头,来不及想她被谁养刁了口味,没得挑,只能把口感粗砺的米饭和咸淡失衡的炖菜一股脑地吞下肚,还不太饱,但那边的老太太已经把饭锅盖上,作出一付要走人的样子。
只能再喝一碗汤。太阳很大,走回去的时候汗顺着脸颊流下来,连晚抬起手擦掉了。
街上没什么人,水泥路被晒得发烫,绿化带里稀稀落落的,都垂头丧气地发蔫。
来的时候连晚转悠了好一会,把车停在一个少人的树荫下,不仅阴凉也方便倒车,但回去时驾驶座的方向盘依旧被晒得发烫,一开门就是扑面而来的热气,憋闷得让人心生烦躁。
她一边擦汗,一边拧开水瓶喝水。
水瓶是周烟浅买来给她的。取代了冰镇矿泉水的地位,早上起来在家里装满提前晾凉的白开水,2升,足够她在外头喝一天。
连晚喝了水,歇了好一会,才感觉稍稍松快了些。
但车载空调不能开太久,声响会吵到附近休息的人,她关上电,按动小风扇,把遮阳的帘子拉上,预备凑合着睡个午觉。
憋闷的午后,时间仿佛被拉得很长很长,像一根绷紧的弦,连晚靠着座椅,晃晃悠悠,居然就这样沉沉睡了过去。
在她的记忆中,平川镇的夏天一直这样漫长而闷热。
那时候楼上楼下还住满了人。每到夏天,楼道里扔的全是雪糕包装袋。冰镇酸梅汤的车子每天傍晚固定开到小区门口,打开喇叭吆喝两声,洗过澡的人们就从楼里走出来,端着大瓷缸子,一户买上一碗,回家兑水喝。
她也在里头,牵着奶奶的手,傻乎乎地张着嘴笑。
那时候的快乐那么简单,孩子的心愿容易被满足,两个人的花销也不多,等到她慢慢长大,要营养,要上学,要交材料费,生活便逐渐捉襟见肘。
所以,等到她上了高中,需要自负学费了。周末的早上她就跟着奶奶去出早市,卖点批发的小手工,头绳和玩具。镇上讲人情,摊位常常都是固定好的,偏偏她们旁边坐落着整个集市上生意最好的包子摊,蒸笼的热气熏着她的手臂,带来一阵粘腻而又磨人的燥热,买包子的人太多,一不小心队伍就会踩着她们的摊位,人群挨挨挤挤,渐渐把她们拱得像一座孤岛,奶奶却心平气和地坐在摊子后头,静静地看着眼前这场和她们没什么关系的热闹。
高中时的连晚已经长得很高了。有一张看起来很能唬人的脸,可面对这种情况还是会束手无策。她呆立在包子摊的蒸笼旁边,人群的热闹像一泼冷水,可偏偏她的手肘还被蒸笼的热气烫得通红。
那天祖孙俩的去时与来时没什么两样,往后的日子里她们的生活也没有什么起伏。好与坏,得与失,生活失去弹性,变成一道径直向前的直线。
再后来,冰镇酸梅汤的喇叭声再也没有来过,地上的雪糕包装纸也被脚印踩得失去颜色,连晚后来也会去早市上买包子,包子摊后头换了个人,是原来摊主的女儿。
两个人互相招呼几句,蒸笼的热气萦绕过来,带来一阵阵相同的粘腻的热,今时往日,蒸腾的热气中仿佛传来一阵似真似幻的回声,渐渐束紧连晚的喉咙。
她一向是不爱说话的。最初是怕生,后来就变成了寡言,她被动地听,被动地接受,不表露出任何倾向与渴望,就像当初那个站在包子摊边,被烫红了手臂的女孩。
这夏天太长,太热。大太阳底下数不清多少次的大汗淋漓,头晕脑胀,寂静的夜里她也不会去想,只紧闭着嘴巴,翻个身沉沉睡去,她太累了,可明天还不能休息。
她的坚固使得梦也做不成,美梦就好似一株嫩芽,要等人的心空出位置等它去长,去滋养发散。
梦太干涸,人也不会快乐。
黑夜太深,连晚紧闭着嘴巴,往前走。那么多个无言的夜,原来她一直是不快乐的。
渐渐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连晚往前走着,光亮浮现在一霎间,仿佛有一阵清风拂过,那些燥热的,粘腻的,沉默寡言的日子忽然就变得很轻很轻,又好像有很多人张开笑容……
连晚试探着,弯起嘴角,轻轻笑一笑,以往那些沉沉地坠在她脸上的情绪就这样随着风飘走,如此轻松,这样的感觉让她陌生。燥热也远去了,手臂上的疤痕渐渐淡下去,由远及近,鼻尖渐渐嗅到清凉的水汽,夏天,夏天要过去了……
隐隐约约,有什么在耳边敲着,一下一下,越来越清晰。连晚猛地一晃身子,睁开眼睛坐起来掀开帘子往外头看。
——只见天地间一片苍茫,满目都是纷乱的雨丝,车窗上缀满了斑驳的水珠。
一场大雨。
这样的天气,下午工地应该停工。她也可以空出一个下午,收工回去休息了。
刚刚睡醒,连晚头脑还有点发晕,呆坐着等了没多久,就收到手机上的通知,下午停工,进度暂缓。
手机上还有其他的消息。周烟浅在家做了奶茶冻,放在冰箱等着她晚上回来一起吃。
连晚看了看,又看了看,终于清醒过来一些。
难得多出来半天空闲。这样的惊喜来的时候本就不多,更别说,现在的家里还有人能跟她一同分享这份快乐。
她想清楚这一点,终于后知后觉地高兴起来。给周烟浅回了消息,就立刻发动车子调转方向。
一路畅通无阻。贪图外头的凉风,连晚把车窗降下来一点,任凭雨丝打湿自己的鬓角,难得愉悦地哼了一点歌,感觉到自己像只在雨里被淋湿毛发的狗狗,撒着欢一路跑回家去。
第41章 chapter 41
连晚把车开回到镇上时,雨势似乎越下越大了。
瓢泼大雨夹杂着狂风,在身后追赶着人的脚步。连晚停好车打起伞,一路小跑进了居民楼,路上早就没什么人影,头顶的树荫被雨滴打得劈啪作响,不多时就打湿了她的半边肩膀。
楼道里湿漉漉的,甚至有几处积水,空气中满是夏天暴雨特有的潮湿气味。
下着大雨,露天的停车场已经一片泥泞。一路走来,现在的连晚每走一步都会发出响声。
她莫名雀跃,直上三楼,按完门铃后想了想,又在楼梯拐角蹭起鞋底的泥来。
周烟浅打开门的时候,一眼看见的就是拐角处遮遮掩掩的一角白t。
“嗯?”女人装模作样地向别处望,“人呢?怎么不见了?
雨声哗哗,把她的声音衬托得很不清楚。
连晚立刻说:“在这儿。”
她走过去,有风窜进楼道,吹得被雨淋湿的半边肩膀凉凉的。女人站在门边,脸上是不加掩饰的笑意,像风一样招摇。让连晚要抓住她。她抓住她的手腕,也是凉凉的,暴雨如注,可连晚却感觉到一阵轻松,有干爽的芬芳的女人香气,从周烟浅和她身后的屋子里倾泻而出。
她凝视着她,不自觉地又轻轻重复了一遍:“我在这儿呢。”
女人弯着眼睛,抬手呼噜了一下她的头发。
又往下,摸摸肩膀,还捏了一把:“怎么湿成这样?”
明明已经努力掩盖住自己想要靠近的迫切,当女人的手落到身上的时候,连晚还是紧张地绷直了背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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