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锐一手托腮,思忖片刻后才似有所得,颔首“唔”了一声。
“上天界的神分为两种,一种是天地所化,远在太虚,万古长存,人间对它们来说不过是三千世界中的一滴水,人类的繁衍和灭亡也不过只是一滴水从落下到干涸的过程;另一种是凡人升仙封神,亦是地位尊崇,但并不能随天地永存,到了一定境界就会化归万物、神游太虚,从上天界永远地离开了。”
“因此上天界广袤清冷,我经常化形来到热闹的世间游玩,揣摩观察世人百态。”
宫惟顿了顿,似乎正陷入某种悠久的回忆中,轻声道:“那时是九千年前,有一次我偶然上青丘闲逛,遇到了一群狐狸,正听它们同我诉苦说道士凶悍、食物不济,这时突然撞见两名少年修士。狐群四下逃散,而我回头见到他们的第一眼,就知道他俩的命格都很不一般,是未来能飞升的命格。”
尉迟锐忍不住问:“应恺和徐霜策?”
“是的,那是他们生为凡人的第一世,最开始的开始。”宫惟唇角略微往上翘起:“我至今都记得第一次见到徐白的模样,他那么好看,就是……确实有点凶,还倒着提我的尾巴。”
“嗷——”
半空中的小狐狸一扭身,张口作势就要咬向手腕,少年修士却更加眼明手快,一把捏住了它的后颈提起来,霎时把小狐狸前后都制住了,近距离来了个四目相对。
“霜策,怎么了?”身后传来一道清朗温和的声音,随即另一名少年修士走上前来,讶异道:“小狐狸?”
少年徐霜策并没有后来那么高高在上、令人畏惧,他生就一副偏冷的五官,眉眼深刻俊美,眉角略向上挑,总显得眼神犀利毫不容情,一言不发打量面前这只小狐狸崽。
宫惟被他拎得只能蜷缩四肢,想摇身变为人形,又觉得解释起来实在麻烦,正迟疑要不要直接消失遁走,突然感觉拽着尾巴的力道松了,随即被徐霜策一手拎着脖子,揣进了怀里。
“是狐妖。”徐霜策冷冷道 ,“带回沧阳宗做褥子。”
“……”应恺不由失语,“那个……霜策啊,虽说逢妖必除,但它只是个很小的狐狸,我看还是算了吧?”
徐霜策道:“怎可放任妖孽为祸世间。”说着并不多言,单手牢牢揣着一脸懵的小狐狸,径直向前去了。
应宸渊与徐霜策师出同门,两人年岁相仿,都拜在当世最大的沧阳宗门下。不过应宸渊天资出类拔萃,品行无可挑剔,是从小就被挑入内门的继承人;徐霜策也天资出类拔萃,一向我行我素,是整个沧阳宗闻名的刺儿头。
小狐狸宫惟就这么被一路抱回了宗门,前脚刚踏进去,后脚徐霜策应恺两个都被宗主找进了内堂。
“此次你二人下山除妖,虽已将那吃人的青丘妖狐斩杀,但山下百姓却颇有微词,可知为何?”
宗主与几位大真人都列于堂上,两名少年屏息垂手而立,应恺小心道:“弟子不知。”
徐霜策道:“弟子不想知。”
宗主不悦:“徐白!”
徐霜策那双眼睛生来就是一副看什么都带点睥睨的形状:“那九尾狐藏于深山,以参为食,从不外出扰人。村民为采参卖钱,将人参挖至漫山绝迹,仍旧贪心不足,便用烟火熏九尾狐巢穴,想将其逼出,好冒险进洞去掏它藏在窝里的参。九尾狐难忍烟熏,暴起出洞伤人,这才将几个村民一口吞了。如此看来,分明九尾狐才是受害者,为何村民却要哭啼上山来求我等除妖?”
宗主怒道:“照你这么说,反倒是村民罪大恶极,该去向吃人的妖狐谢罪了?”
“也不尽然。”
“为何?!”
徐霜策道:“那些村民贪心挖参,乃是因为天降大旱颗粒无收,但苛捐杂税却并无丝毫减少,以至于食不果腹,铤而走险。因此村民并不是为了求富,而是为了求生,火烧狐洞情有可原。”
“……”宗主咬着牙问:“那依你之见,我等修士应该做的不是斩杀妖狐,而是一剑飞至京城,去杀了那定下苛捐杂税的皇帝?”
“倒不至于。”
“又为何?!”
众位真人或摇头或皱眉,应恺已经在连连使眼色让徐霜策别说了,但徐霜策仍旧面无惧色:“苛捐杂税并无减少,乃是因为朝廷在跟北边的蛮族打仗,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决胜一刻。若此时战败,立马全境溃退,屠城之厄在旦夕间。届时尸山血海万里焦骨,岂不是更造杀孽?”
宗主怒极反笑,道:“我猜你接下来一定要说,那北方的蛮族也是情有可原,皆因天降旱灾牛羊渴死,只得南下入侵掠夺钱粮,燃起战火亦是顺理成章。是吗?”
徐霜策稳稳地道:“正是。”
堂上众人交头接耳,从应恺的表情来看他大概很想扑通跪下来求徐霜策闭嘴。
宗主砰地一拍案:“满口狡辩!照你这么说我等修士还能做什么,关起门来装看不见是吗?!”
徐霜策坦诚地道:“是的,那妖狐自知犯下杀孽,原本都已经打算逃进深山老林藏一辈子了。此间因果已成闭环,所以弟子觉得根本就不该插手管这事。”
堂上的嗡嗡议论声已经消失了,只响起一片轻轻的抽气。
宗主大概是气过头反而冷静下来了,盯着徐霜策一字字地道:“你想法不同,可以理解,但你要知道,若事事都袖手旁观,你这修仙之途注定攒不下任何功德,没有功德就不能飞升,那你一生苦修到底是为了什么?”
宫惟一直藏在徐霜策衣袍里,趴着前爪竖着耳朵听他们唇枪舌剑,听到这里时微微笑了一下,心想这宗主也算苦口婆心,把话都摊开来明着说了。
却听徐霜策道:“师尊,弟子并不会事事都袖手旁观,但这世间的大因果还是要顺其自然,不是我个人擅自就能篡改的。至于飞升就随他去吧,我修仙是修自己,问心无愧即可,即便鬼神又奈我何?”
“……”
宗主吸气、呼气,重复数次后终于砰!掌心把桌上茶盏震得一跳。
“胡言乱语,休得再说!”宗主劈头盖脸怒斥:“回你屋里禁足,不准再用这话带歪了你的师弟师妹们!”
应恺疯狂地在身后打手势,那意思是快走快走。
徐霜策干净利落地俯身一礼:“弟子告退。”紧接着转身就往外走,动作太大导致衣袍里的宫惟没抓住,哧溜滑下地,众目睽睽之下“啪叽!”一声摔在了地上。
“你等等?”宗主愕然睁大眼睛:“这是什么?”
宫惟立马扒着徐霜策裤脚闪电般蹿回袍襟下,只听徐霜策淡定地“哦”了声,道:“妖狐崽。斩草除根,拿回来做褥子的。”
宗主:“你——”
不待下面的怒斥出来,徐霜策一脚跨出门槛瞬间消失了。
“怎能如此胡言乱语!”“且看他过几年如何后悔!”“年少轻狂,真是年少轻狂……”
徐霜策这边一走,那边堂上议论四起。应恺俯首而立不敢吭声,终于听宗主重重叹了口气,恨铁不成钢地道:“你可不能学他那样!”
应恺小心翼翼问:“还未请教师尊……山下村民为何为我俩颇有微词?我们明明把身上的财帛都分给他们了啊。”
一提这个宗主又怒意上涌,冷冷道:“村民想把那九尾狐的皮扒了卖钱,问徐白是否可行。徐白说此事无妨,但若妖狐冤魂为扒皮一事前来报仇,他是不会下山来管的,只能建议扒完立刻搬家。”
应恺:“……”
应恺嘴角顿时一抽,宗主怒道:“你还笑!你是我堂堂沧阳宗继承人,万万不可学他那油盐不进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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