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梦。
稍稍偏转身体,身后窗外雪色映上床榻,照亮面色青灰的轮廓。
分外清晰。
江晏迟说不上什么感觉,只觉得心中忽然被挖空一大块似的,膝盖骨战栗着一弯,咚地一声敲在木缘上,下意识抬手扶着床头。
一番踉跄后离得更近了,瞧见那人一缕头发丝正落在口鼻处,纹丝不动。
他这才伸出手,颤颤巍巍地,去摸他的脸颊和颈部。
冰冷的。
像是被火灼伤了似的,那手猝不及防收回。
“来,来人。”
趔趄几步奔逃出殿,声如蚊讷,满是喑哑的绝望,“叫,叫御医来!”外头没什么动静,又抬了抬声,惊动了廊下的小喜子。
小喜子看江晏迟表情不一般,眼光变了,立刻喊着远处的宫人:“快,快去叫御医!”
他搀着江晏迟,又回到了殿内,看到了床榻上那分明已经断气的皇后。
心下咯噔。
“陛,陛……”
江晏迟抬手断了小喜子的话,说:“去,先把药煮上。”
“可是陛下,娘——”
“再做些吃的……他,他昨夜没吃东西,一定饿了,去煮碗粥来。”
有几位御医就在偏殿住着,不足片刻人便来了。一踏进便解开身上背着的木匣子,因听闻皇后不大好了手脚都有些慌乱,取了一片老参,另一只手捏着几个两寸长的银针就先来到床前,动作行云流水,没有观察小喜子的脸色。
待到将那侧躺的人掰过来,看清那枯槁青灰的容颜后,才猛地惊住。
回头看了一眼皇帝。
江晏迟却抬手指着楚歇,轻喊,“怎么了,快,快些啊。”
“陛……陛下。”
老御医放下了手中的银针,将那样一片老参攥在手心里。大冷天的,额头和背脊却冷汗涔涔,“娘娘他已经,已经……”
江晏迟眼光倏然一闪,渐生阴鸷,“说什么。”
“已,已经殁了啊。”
老御医用力地在地上磕了个头,“陛下饶命,不是臣不救,实在是,臣也没法子医死人肉白骨啊。”
另一位御医也惊了,上前去探一下楚歇的脉,又仔细勘翻看了一下眼睛,口鼻。
“是的,约莫……是昨夜丑时时分。”
怎么可能,子时的时候,他醒过的。
那时候他很清醒。
会笑,会揶揄,会打趣。
他还,还写了信。他的精神那么好,半点不像将死之人。
江晏迟惶然失措,喃喃:“他子时的时候,还同朕说了许多话的,怎么可能丑时……”
御医们犹豫再三,还是说出心底七八分的猜测:“陛下可知,将死之人是多有回光返照的,娘娘他……”
人之将死,日薄西山,最后一缕明光。
他在死时,犹然放不下他这位弟弟,所以,才生出的那短暂的清醒。
昨夜的字句温存,昨夜的坦诚相待,昨夜的小意缠绵。
竟是——
将死前最后的,回光返照。
哗地一声,寒光乍现。
小喜子忙不迭地上前去拦住江晏迟那只要砍人的胳膊,一下就哭出声来:“陛下,陛下别冲动!此事,此事怨不得御医们,陛下,娘娘,娘娘还看着呢,他还在那看着呢……”
江晏迟余光看着床榻上那幅身子,眼眶一点点染上绯红。
半晌,剑指门外:“滚,滚出去!”
待到小喜子带着御医们连滚带爬地走了,那一柄剑抛出,刺穿朱门,“锵”地一声钉在上头。
惊得门口的御医直接滚下石阶,将额角磕伤,慌不择路走远。
江晏迟双膝跪地,躬着身子俯首蜷缩着,指甲一点点收拢划过过脚下冰冷的石砖,发出刺耳的抓挠声。
风吹珠帘,叮咚悦耳。
地上多出几道血痕,却被一颗颗砸落的眼泪晕开。
“楚歇,楚歇!”
咬牙切齿,偏又哽咽难忍。
不可以。不可以!
小皇帝猛地抬起头,又手脚并用地爬上面前的床榻,那带血的指尖触摸着楚歇净白的面颊:“不要,我不要,你醒一醒,你醒一醒……楚歇,楚歇……”将耳朵凑近了那心口,没有听到一点声音。
“许纯牧……对,你不管许纯牧了吗……没有你,他会死的……”
啪嗒。
眼泪砸落在那安然长眠者的脸上。
“没有你,我也会……死的……”
却惊动不了他半分。
那身体没有半点温度,那双桃花似的眼眸再也不会睁开。
他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
可原来,根本就没有什么以后。
景和元年,小年,二十四。
雪霁,初晴。
很久之后,江晏迟依然清晰地记得那一日蚀骨入髓的凛冽与疼痛。
他的心上人,死于他十八岁那年的深冬。
从此,他的人生再无春至。
***
他再一次醒来,听到耳边滴滴地响着些仪器声。
眼睛睁开一条缝,明晃晃的白色刺入虹膜。抬起手挡一些光,才听到盛夏的蝉鸣在窗外响起。
周遭一股消毒水的刺鼻气味。
原来他在医院。
“沈先生醒了。”护士立刻过来查看一下他的情况,然后才说,“你等着,我去给你叫家属。”
“等一下,我……”
他抬起手看到手背上的针头,护士将他扶着躺好,又将床摇起来一些,说,“先躺好,沈小姐很快就来。”
他的心忽然提到了嗓子口。
他用楚歇的名字活了十几年,如今听到“沈先生”几个字,只觉得陌生。
可是很快,推门进来的并不是小音,而是两位穿着白大褂的医生,看上去三十出头的样子。他们手上拿着文件夹像是一边在查看什么病例,一边打趣着说:“哟,沈教授怎么回事,说晕倒就晕倒了。”
这两个人,是谁。
他有些懵了。
“喂喂,不是吧。还没完全清醒吗。”
晕倒。
对了,他刚穿回这个世界,的确是在一个密闭的屋子里晕倒过去。
脑海里立刻响起一个人的声音,熟悉又陌生:“他们是‘你’研究生同学。这所医院的主任医师,左边的姓王,右边的姓刘。”
他敷衍着说:“哦,我……可能是贫血吧。”
“你身体壮得跟牛一样,怎么忽然贫血了。难道是你妹妹最近结婚了,你一个人住很不习惯……”
结婚,什么结婚。
他头上闪过一丝锐痛,在脑海中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穿去我的身体十几年,我也在你这个身体里,呆了十几年。你十八岁那年自杀未遂,我复读了两年,才考上医大。”
他立刻反问:“你不是说小音病重要手术……”
“骗你的。”
原楚的声音很清淡:“她早在十年前就治好了。”
“你老出神怎么回事,难道,还在诅咒那个把妹妹娶走的混蛋。诶,我是真没见过比你还妹控的人……”
“欸,刘哥,你别老说我好不好。”
门口传来一声轻灵的嗔怪。
楚歇抬头望去,正看到一个长发的年轻女孩站在病房外,一双杏仁眼波光粼粼,皮肤白皙,弯弯的柳叶眉很是讨喜。手里捧着一小束鲜花踏进屋子里,把包装纸拆了就将花插在花瓶里,头也不回地问:“哥,怎么回事儿啊,忽然就在家晕倒了。”
“哦,正好门窗都关紧了,我就……”
沈音的手忽然顿住,回过头:“门窗关紧了……”眉头一挑,笑着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是能把你憋死是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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