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阆逐渐感觉额角有种刺痛的感觉,酥酥麻麻的,耳道像是被棉花堵塞住了,风声,雪声,兵器相交之声,贪狼和梁昆吾的对话,他都听得不太明晰,只是自顾自地盯着那块形似鹅蛋的烛石,由上至下,一寸寸地看过去,企图从那上面再看出点火焰似的光芒。
他仍抱有一星半点儿的侥幸,怀疑梁昆吾是拿那块阆风岑的烛石来充数。
然而,面对七星之一的贪狼星君,梁昆吾如何隐瞒,又为何要隐瞒呢?
更何况,徐阆明明白白地看见了那块烛石上雕刻着的月相,还有狐狸的纹路。
“我,”他的喉头生涩,像头一次说话的婴孩,断断续续的,很艰难地将那些简单的词语拼凑成完整的一句话来,“可是,刚刚,我还听见了声音,我还看见了他的身影……”
“风雪是会骗人的。”梁昆吾轻轻地叹息,又说道,“贪狼星君,你还有别的事情吗?”
贪狼的喉结上下一滚,缓缓地吐出一句话来:“九殿下如今在何处?”
梁昆吾不逃不避,直直地与贪狼对视,问道:“你要带走他的遗体吗?”
贪狼露出的那半张脸上难得多了几分痛楚,既是释然,又是悲痛,他当然明白,事态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梁昆吾没必要撒谎,于是沉默半晌,说道:“是的,我要带走他。”
风雪仍然没有散去,只是终于有了怜悯之心,将背后的一部分事物显现出来。
巨大的黑龙盘桓在地面上,每一片鳞甲都沾满了血,仔细看去,隐约还有划痕,那确实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役,硬生生被撕咬下来的鳞片散落一地,它静静躺在那里,没了声息。
它身上虽然遍布着大大小小的伤口,明眼人却都看得出来,并没有致命的伤。
不止是贪狼星君,徐阆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九殿下是自行了断的。
一种莫大的哀恸匆匆来迟,向他袭来,徐阆忽然觉得头晕目眩,几乎站不稳身子。
无论之前是何种猜想,梁昆吾又说了些什么,都比不上亲眼所见,他想过回到仙界后会看到的景象,却从未想到竟会如此惨烈,直到这时候,他才敢确信这一切并非他的梦魇。
兴许是因为悲痛来得太快,他如今才恢复了一点知觉,逐渐感觉到剜心刺骨的冷。
事已至此,贪狼没有再停留的理由,他一声不吭地带走了九殿下,回去复命了。
徐阆无端觉得,此情此景,萧瑟至极,贪狼刚离开,他就再难掩悲痛,只是勉强维持着心神,抬起眼睛,恍恍惚惚地寻到那处深黑的影子,问道:“白玄……他在哪里?”
梁昆吾却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反而问他:“你为何要回到昆仑?”
徐阆没办法思考,闻言,凝视着梁昆吾,嘴唇开开合合,终究回答不出半个字来。
梁昆吾见他此番模样,也知道徐阆是回答不出来了。
他不是非要逼徐阆回答,于是便不再提这个话题,只等着以后再问他。
“徐阆,去玄圃堂吧。”他说道,“你想要的答案,白玄都留在那里了。”
第273章 尘埃
纵使已经过去了几十年, 再想到那幅景象时,徐阆仍会觉得心悸。
然而,时间终究是有着沉甸甸的重量, 回首往事之际, 他心中除了惋惜和哀叹之外,还多了几分的感慨,与那时相比,悲痛更少, 却也不见得少了有多少。
徐阆没有继续说下去, 三青也没有往下问, 他们默不作声地转过头去,看向身后。
在他们身后,有人缓步走了过来,白衣明朗, 眉目皎然, 神情略有恍惚,似乎做了场大梦, 腰间系着一柄长刀, 轻轻敲击着他的髋骨,将细微的碰撞声都溶解在布料摩擦的声音中。
三青猛然看到聂秋的时候,仍然沉浸在那场漫长煎熬的回忆中, 有片刻的愣神, 仿佛又见故人, 他的嘴唇没有动,暗暗地问徐阆:“这么多年,你可曾有哪一瞬间将聂秋认成过白玄?”
“没有。”徐阆想了想,又添了一句, “从未。”
聂秋这次醒来后,头疼欲裂,缓了半天才回过神来,胸腔中的心脏跳得很快,挣扎着,想要冲破血肉,像条在水盆里扑腾的鱼,明知跳出去只是个死的结局,却还是那样竭尽全力地挣扎。
这漫长的故事,不知该从何处说起,也不知该何从落下结局,聂秋斟酌着用词,终究没有将所有东西告诉方岐生,只是说他还想确认一些事情,用亲耳听到的来弥补那些破碎的梦境。
那些梦境实在太沉重,即使聂秋极力掩饰,方岐生还是看出了不对劲。
比起上一次苏醒,这一次,他的神色甚至有些痛苦,即使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方岐生也能够猜到,那些场景令他感到煎熬——聂秋的神情就像是刚从一场漫长的噩梦中惊醒。
方岐生暂时收走了那张鹿角面具,勒令聂秋休息一段时间,也好缓解一下紧绷的神经。
聂秋当然明白方岐生的心思。他能够感觉到自己的精神已经到达了临界点,濒临崩溃,若是再看下去,怕是得不偿失,于是便没有多言,顺从地看着方岐生将那张面具收到了一旁。
如果仅仅是干等着,就太浪费时间了,于是聂秋和方岐生一商量,决定到处走走。
其实当聂秋在混沌中醒来时,眼前是一片刺目的白,那时候,他就模模糊糊地想着,是时候去找徐阆了,所以,与其说是“到处走走”,倒不如说,他是去找徐阆确认一些事情。
那厢,方岐生正和常锦煜、黄盛低声交谈,这厢,聂秋已经走到了徐阆和三青的面前。
他原本是有许多话要问徐阆的。比如,徐阆为何会选择在这个时候来到昆仑,仅仅只是因为满月吗;比如,徐阆身为一个凡人,容颜却不会衰老,活了这么多年,他究竟是什么,仍能被称作凡人吗,还是应该叫他神仙更为合适;再比如,白玄最后留给他的到底是什么。
聂秋有太多问题想问,真当看见徐阆,走到他面前的时候,却又不知道从何问起。
太奇怪了,他想,他凭什么能确定徐阆会回答他,又凭什么肯定这些神仙不会动手?
徐阆倒是很从容的模样,毫无芥蒂地跟聂秋打了个招呼,随口问道:“醒了?”
聂秋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看过了那些陈旧的记忆后,徐阆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竟然如此普通,他旋即又记起,之前在霞雁城的时候,湖中的水尸散去,徐阆也是像这样安静地在哪个地方等着,待聂秋醒后,他便推门而入,第一句也是这么稀松平常的“醒了”二字。
历经种种事情,纵使有时光沉淀,好像一切都变了,又好像一切都没变。
他将鬓间的碎发捋到耳后,感觉到胸腔中涌起阵阵酥麻的痒意,莫名有点想笑。
“先前多谢三青仙君出手相助。”聂秋打定了主意,先向三青道了谢,感谢三青在他失去知觉之际替他缓解三壶月所带来的痛苦,随即,聂秋又看向了徐阆,和他对视着,说道,“如今,我该如何称呼你呢?道长,徐道长,师父,阆风仙君,还是别的什么?”
“除了‘阆风仙君’这个名号以外,随便你怎么称呼,只要我能听明白是在喊我就行。”徐阆并不在意,摆了摆手,问道,“你现在感觉如何?看过那些记忆之后,应该不会觉得好受。”
“醒过来的时候觉得喘不上气,现在还好,只是觉得有点头晕目眩。”
这一问一答,实在顺畅,聂秋恍惚间还以为自己所看到的梦境也不过是他的妄想。
然而,他所处的昆仑,面前的三青仙君和昆仑仙君,都佐证了那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他该从何问起呢?聂秋想,就从那里问起吧。
“徐道长,你之前一直以老者的形貌与我相处,我也从未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偶尔的怀疑,也仅仅是觉得你似乎隐瞒了什么。”聂秋说道,“不过,直到我来到玄圃堂,见到你如今的模样,我竟觉得有几分熟悉,好像我们很久以前就认识……我们曾经真的认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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