筒子楼里没秘密。
宋春梅来机械厂家属院也不过三四年,但左邻右里的事,早已一清二楚。倒豆子似的就将周家遇的身世叙述了个清楚。
陆宁听到这里,握着筷子的手腕微微一顿,抬头问道:“高二读完就出来赚钱了?”
宋春梅点头道:“听说家遇成绩原本还挺好的,是吧老方?”
被点名的方志刚忙不迭道:“好像是挺不错的,原本考个大学应该没问题。”
陆宁蹙起一双俊眉。
不对啊!
周家遇确实出身贫寒,但他可是第一学府京大毕业的高材生,寒门贵子当之无愧的代表人物。在采访中,也总是提及学习的重要性。因为自身经历,多年来一直资助贫困学生,像陆宁这样受他资助,从而能顺利上大学的寒门学子,没有上万也得几千。
正是因为如此,高中时的陆宁一直将京大作为自己的奋斗目标,只是高考时不慎着凉发烧,最终发挥失利,与京大失之交臂。这也是他二十几年来,最遗憾的事之一。
京大毕业的周家遇,怎么会是辍学少年?
宋春梅见儿子眉头紧皱,以为是提到学习,触到了他这次月考不理想的伤口,赶紧道:“宁宁,考大学这事不用给自己太大压力,考个自费大专也很好了,我和你宋叔给你存了钱,你不用担心。”
“对对对,”方志刚一迭声的附和,“自费大专也包分配,我看好多自费大专分配的工作,跟大学本科生也差不多。”
陆宁咧嘴一笑,道:“妈宋叔,你们不用担心我的学习,刚转学不适应,考差一次不算什么,我没压力的。”
宋春梅想着前天晚上,看到儿子拿回来的高三第一次月考成绩单,才考了班上第六名,这个成绩在机械厂子弟高中,本科是不用想了,公费专科都不好说。儿子自然是很清楚的,这两天一直郁郁寡欢。现下看到他笑盈说不算什么的模样,顿时松了口气,连连点头道:“那就好那就好。”
陆宁喝了口鲜美的鸡汤,满足地轻轻砸了砸舌,又随口道:“我会好好努力,争取考上京大。”
“啊?”宋春梅和方志刚齐齐睁大眼睛看向他。
“我说我争取考京大。”
宋春梅赶紧夹了一块红烧肉放在他碗中,清了下嗓子,讪讪笑道:“宁宁,考大学的事,尽力就好,不用太逼自己。”
陆宁这才反应过来,现在这个小陆宁是来自一个不发达的小镇,成绩虽然不错,但也只是在小镇上矮子里拔将军。如今就读的云江机械厂子弟中学,每年考上本科的人数,一只手就数得过来,偶尔出一个重点本科,全厂都会敲锣打鼓庆祝。京大这种顶级学府,那是高考恢复十几年来从没有过的事。
他说要考京大,对宋春梅和方志刚来说,就跟听到他要上天一样不可思议,甚至怀疑他是因为月考失利,被刺激得脑子不清醒了。
陆宁不欲多说,只笑着淡声道:“妈,我心里有数的。”
既来之则安之,穿越已经成为事实,何不用现在的机会,去弥补曾经的遗憾。他已经与京大失之交臂过一次,这一回他当然要好好把握,光明正大走进周家遇的母校。
只是……
想到周家遇,他不由得又皱起眉头。
温文儒雅的周家遇,少年时期不仅是个痞子式的人物,竟然读完高二就辍学了。
这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
在没有电脑和智能手机的时代,现代化的唯一娱乐只有电视。方家清贫,还是一台十七寸的黑白电视。安装的有线电视也只能收不到十个电视台。
饭后各自洗漱好,一家三口坐在沙发上开始看着电视,这是这个年代辛劳的百姓,难得放松的时刻——当然,如果被煽情的琼瑶剧赚尽眼泪也算放松的话。
陆宁木着脸看着黑白电视里今年大火的琼瑶剧《青青河边草》,余光瞥到旁边快要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宋春梅,以及时不时抹眼睛的方志刚。
这还真是一对淳朴善良的中年夫妻啊。
因为陆宁的床在客厅,宋春梅和方志刚看完两集电视剧,还不到十点,就回了内间卧室,把小小的客厅让给了他。
虽然陆宁早已靠自己的努力住上大房子,但对于当厅长这件事,有着丰富的经验,少时辗转舅舅姑妈家,因为房间不够,他大都睡在客厅,甚至连自己的床都没有,每晚都是临时在沙发铺床。
如今睡在一张干净整洁的单人床上,也没什么特别不习惯。
他这个妈宋春梅应该是很会过日子的贤惠女人,不仅做得一手好菜,儿子床上的被子也很干净舒适,今天是个大晴天,被子晒过,还散发着阳光的清香味。
要说唯一不适应的,便是这筒子楼房间的格局,内外两间房,但因为阳台连着内屋,而厕所又是在阳台上隔出来的,陆宁要去厕所,就必须穿过宋春梅和方志刚的卧室。
虽然夫妻俩床尾挂了帘子,但总还是有些不方便。
他睡前上了次厕所,就没敢再喝水,准备早早睡去。然而初来乍到,即使他已经接受自己穿越这个事实,但躺在松软的床被中,心中还是很难平静下来。
一会儿想着现在自己的身份,一会儿又想到傍晚见到的少年周家遇。
他在黑暗中,无声辗转反侧。里间那两口子,原来也没睡着,大约是没再听到他的动静,以为已入睡,开始小声说起话来。
内外两间隔着的木门上有一扇气窗,隔音效果几乎为零。筒子楼里邻里之间没秘密,小家庭里更没隐私可言。
陆宁并不想偷听这两口子的枕边话,但被迫听了个一清二楚。
“我听他们说,厂里年底又要有一批厂内待业名单出来。”
“你别担心,就算真下岗了,我大不了多做几分零工,绝不会让你和宁宁跟着我吃苦。”
“有你这句话就够了,现在你的工资加上我做工的钱,过日子是没问题,只是宁宁若真只能考上自费大专,那可是一笔大开销,我得替他多攒点。现在你有工资,晚上摆摊的钱就能存起来,就怕这批厂内待业的名单有你,一下没了工资,一时半会找零工又没那么简单。”
“现在厂子效益不好,下岗都是迟早的事,但我是厂里技术最好的焊工,一时半会应该也轮不到我,咱慢慢找出路,别太担心。”
“哎,其实咱们晚上摊子本来能赚点钱,就是那天打雷劈的地痞流氓三天两头要收保护费,赚的钱小一半进他们兜里了。不交吧,天天来闹事,这生意又做不下去。”
“是啊,也没人管管。”
两人又低低说了几句,渐渐没了声音,过了没一会儿,响起低低的鼾声。
陆宁瞪大眼睛望着黑漆漆的天花板,因为有着小陆宁的记忆,他原本以为这是个虽然不富裕,但过得还算不错的小家庭,没想到平静的表面,正面临着大危机。
现在是1992年,下岗一词虽然还没广泛应用,但改革开放之后,效率低下,三角债频发的国企,不得不走上改制之路。为了减轻负担,从八十年代末期,国企就开始减员,一开始用的是停薪留职和厂内待业这样的名义,本质其实就是下岗。直到两三年后,第一轮下岗潮正式来袭,几百万的国企职工的铁饭碗被打破,下岗一词才随处可见。
陆宁对云江机械厂没什么概念,像这样的大型国营厂,在□□十年代,几乎每个城市都有几家,但在后来的市场经济中,大部分都被淘汰,按着周家遇采访中提到的,这家国营厂大概过几年就会宣告倒闭。
低效率的国营厂被淘汰,对国家经济发展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但对于广大的下岗职工,却是人生灾难。他小时候就见过不少下岗工人,穷困到生计都成问题,甚至要去菜市场捡烂菜叶。
如今陆宁这个新家,马上就要面临下岗的危机,就算方志刚这回没下,迟早也是要丢掉这铁饭碗。
据他现在所知道的信息,原本在厂里食堂做临时工的宋春梅,去年在减员中就被辞退,之后一直到处做零工,最近白天在一家饭店做洗碗工,晚上去附近一条夜市街摆摊卖馄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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