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先生的厨房(46)
饭店老板是个戴眼镜,行事圆滑的人,当初答应小草除了恻隐之心外,也是因为招聘童工省钱, 这小孩也手脚勤快——这时候, 还没有雇佣童工犯法这种说法。
八月的一天, 他突然问起正在擦桌子的小草, “小孩你想不想去上学?”
手里还拿着脏兮兮的抹布, 瘦瘦小小的小孩子站在饭店老板面前只能到他肩膀——老板不高, 他抬头抿着嘴,那双墨如黑曜的眼睛分明是渴望,不过他显然有着不符合年龄的理智和冷静,“我没有钱,而且没有户口。”
他的户口原先挂在孤儿院那,但是院长去的突然,留下这个历史遗留问题。户口即使能解决,但是国家的义务教育还没有落实到他们这个小地方,所以高昂的学费也是道天堑。
老板今天喝了点酒,难得大发善心,又或者是长久以来看小孩顺眼,反正他最后对小草许诺:“你的工资确实不够,这样,我这里先给你垫上,往后就从工资里头扣。你白天去上学,周末和晚上继续在饭店里帮忙。人啊,还是有个文凭好,若不是当年青年下乡……”后头的话老板含在嘴里喃喃自语,他没有听清楚。
小草自然应下,不过他没报多大希望,这世上没有白吃的午餐,这个道理他小小年纪便已经通过艰难的幼年生活领悟彻底,兴许老板酒醒了就忘了。
然而没想到后来饭店老板竟然真帮他解决了户口问题,在九月一号开学前给他预支了工资让他明天去交学费。
办户口那天,小草没睡,擦了半宿的桌子,第二天起床他特地穿了一身最干净的衣裳。饭店老板问他要不要改名字,他没有丝毫犹豫地点了头,然后工工整整地用铅笔在纸上写下了“林葳蕤”三个字。
因为字很复杂,公安局的办事员起先还认不出这是什么字。饭店老板也笑着逗他这名字是哪来的,他告诉他们是自己翻字典取的,大人们都大笑,没一个人相信。
他没有说的是,这是他四岁那年自己给自己取的。
孤儿院的孩子大多是从小被遗弃的,也有因为意外没了双亲又没亲戚愿意接手被送来的大孩子。这些孩子中有一个八岁大的姐姐,以前是上过学的。
其他孩子羡慕她上过学,缠着她讲学校里的故事,她故事讲完了便教大家识字,孤儿院的孩子野惯了,没几个听的进去,一开始都新奇,后来人都散了,只有当时还只有四岁的林小草把她讲的每一句话都记了下来。
那一年刚好有人给孤儿院捐书,里头有好几本厚厚的新华字典,因为没有图画全是字,没小朋友抢着看,林小草成了它的主人。有了那位姐姐的开蒙,记忆力过人的他用三个月自学完了字典,然后翻遍字典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只有自己知道的名字。
那个上过学的姐姐曾说过——
“小花小草这种名字好记,但是在学校里会被别人嘲笑的,大人们都喜欢取笔画多的名字……”
听老院长说,林葳蕤是在一个大雪夜孤儿院后面的草丛里捡到的,那天是除夕,刚好过了零点,孩子们通常被允许守岁到这时候就可以去睡了。老院长送孩子们回屋睡觉时听到草丛里有哭声,小婴儿被发现的时候嘴唇都紫了,哭声像刚出生的猫似的,不是夜里安静加上雪后吸音估计都听不到。
院长赶紧将小娃娃抱去医院,得亏他命硬,被这么折腾都活了下来,因为手头也没多少钱,只是吊了一瓶葡萄糖就被抱回孤儿院成了孤儿院的一员。最初是在草丛里发现的,院长也没上过学,姓林,就给取了个林小草的名,也有希望他像随处可见的野草一样顽强生长的祝愿。
办户口办事员问出生年月时,已经是林葳蕤的小孩一板一眼答:“……正月初一。”
他是在除夕零点过后被老院长捡到的。
林葳蕤改了名,交了学费,被老师带到班里,六十几个陌生的同学看着他洗得发白的衣服和手里的破布包,眼底带着惊异。被看的小孩却一眼平静无波。
他是班里年龄最大的孩子,但是是成绩最好的。
后来当地的校长为了大放卫星推典型,他被允许参加跳级考试,成了年纪最小的六年级生。从小学到初中,高中,大学,林葳蕤这个名字是很多同级生望尘莫及的年纪第一。他的事迹也被同级生们津津乐道,渐渐的,再也没有人叫他“没爸没妈的扫把星”,再没人背着他指指点点,眼神异样,视他如病毒。
当一个人成了不可跨越的存在,所有人只能仰望。哪怕他曾经低到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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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场跨越壬子年和癸丑年的雪渐渐停了,雪后初霁时分,天最冻人,叶鸿鹄将贵妃椅上的人拦腰抱起,对方没有挣扎,眼睛微阖,仿佛睡着了。
因为牌技太好被所有人替换下场的陆予夺把玩着手里的勃朗宁,见着这一幕,突然起身朝外走去,大管事问候了句便没再管。这位爷还轮不着自己管,现在的年轻人啊,真是一个塞一个厉害了,不服老都不行,好在老夫跟了个最厉害的效劳!
那个人现在在做什么?他身边有人陪着过年吗?亦或是一人伤心,无人关心他暖与冷,他只是去看看而已,远远看着足以。
那厢有人踏雪夜探情郎,这厢叶鸿鹄登堂入室,将人轻放在床上,他拨开盖在那人脸上的碎发,露出底下过分白皙的脸颊,醉红漫布,像一抹粉纱从两颊盖到耳后。
叶鸿鹄静静注视着那双闭着的眼睛,他知道,这双眼睛在睁开时是怎样的摄人心魄,夺人心神。
因为他已经注视着这个人很多,很多年了。
山河万里,不及你眼中星辰一粒。
久之,他轻而又轻在睡着人的额头上烙下一吻,低声道一句:“生辰快乐,蕤蕤。”
门外扣扣扣极轻的三声,叶鸿鹄开了门接过大管事端来的醒酒汤,管事压低声对主子道:“大帅,六爷方才匆匆出门了。”
叶鸿鹄吹凉手里的汤水,只淡淡问了一句:“一个人”
大管事摇头,“底下人跟着去了。”叶鸿鹄听了便不再理,吩咐他派人将小少爷送回屋,其他人也一并安排在府内歇一晚,正说着,就听见屋里传来声音,“叶鸿鹄……”,大管事就瞧见自家大帅话没说话就闪回了屋内,笑了笑帮人关上了门。
“醒了?把醒酒汤喝了,嗯?”
林葳蕤却是缓缓摇了摇头,抱着被子,歪着头,一派纯然模样,叶鸿鹄看得心头冒火,对方却浑然未知,反而看着他突然说道:“我以前做过一个梦。”
“噩梦吗?没关系,我在这,都是假的。”他的声音带着令人心安的气息。
林葳蕤没回答他这个问题,而是在床上突然站了起来,朝拿着醒酒汤的人道:“你过来。”
叶鸿鹄无论前世今生都没见过他媳妇醉酒后的这般模样,一时新奇,多瞧了会。
床上的人却是等急了,见人不过来,竟是软声唤了一声:“四哥。”
四哥……。叶鸿鹄喉结滚动,走近他,面上依然是柳下惠一般模样,温柔道:“怎么了?”
“再过来点。”林葳蕤唤他。
叶鸿鹄照做,两人最终只有不到一尺距离。林葳蕤突然低下头,随后叶鸿鹄便察觉到额头上传来一抹温热的触觉,美好,小心翼翼,却稍纵即逝。
轰的一声,仿佛刚才的屠苏酒这会才到了五脏六腑,突然烧了起来。
林葳蕤没察觉到眼前人的异样,别看他表面清醒,说话有理有据,实则内里已然醉得不清,叶鸿鹄也知道他醉了,若不是醉了,怎会有这般举动。
林葳蕤固执地问道:“你从前说过,只要亲你一下,就告诉我《妃子再叹》的答案。”
在襄城的君子宴上,林葳蕤被迫登台唱了一曲,那调子奇怪得很,既跟京剧不同,又不是红遍大江南北的李玉刚先生的《新贵妃醉酒》现代歌曲。实则是他的一位顾客编的一首曲子。那位先生是一位有名的音乐家,又是忠实的票友,用接近现代歌曲的唱法,融入了京剧唱腔,写了这么一首四不像的歌,却有着独特的韵味,纯粹自娱自乐,但不输那些成名曲。
但林葳蕤学什么都快,嗓子也亮,那位先生曾经就缠着他唱过这首歌。君子宴后,那些饭友围着林葳蕤探讨,也是因着这首歌实在品级绝佳。
叶鸿鹄脸上的笑终于落了下来,看着他不作声,外头雪停了,万籁俱静,屋内只余下壁炉里柴火燃烧的声响,林葳蕤醉了,却执着要一个答案,催他,“四哥别耍赖。”
叶鸿鹄无奈,扶着他摇晃的身子坐回床上,用被子盖上他光裸的脚踝,轻声道:“四哥对你从不耍赖。为什么会知道,因为……我听过呀。”
我听过你唱,一遍又一遍,如痴如醉,如坠忘川。
第60章 癸丑年立春·暗涌流
得到答案的人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就在叶鸿鹄收拾好情绪,拿着醒酒汤要喂下的时候,闭着眼的人突然又道:“再亲一下, 会有第二个问题长出来吗?”
叶鸿鹄将醒酒汤盖上盖子, 免得凉了, 然后高深莫测地摇了摇头, 戏谑道:“不会, 再亲一下,只会长出一个老公。”
林葳蕤神情严肃地思考了片刻,然后非常谨慎地拒绝了,“这样不划算。”
叶鸿鹄乐了, 被媳妇萌得心肝颤,“那蕤蕤想问什么问题, 你说说,我帮你看看换什么比较划算?”
林葳蕤打断他,“不要叫我蕤蕤。”
“好的, 媳妇, 你问吧。”
林葳蕤醉酒的大脑被他这一出又一出的外号整的反应不过来, 只听懂了最后一句,他终于抓住重点, 而后凑近叶鸿鹄, 悄声道:“你是不是原本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你以前认识我吗?
叶鸿鹄逗他, “嗯, 我是地瓜, 你呢?”
林葳蕤回应他一个软绵绵的巴掌,叶鸿鹄放声大笑倒在他的床上。他从来不知道,醉倒的媳妇还有这一面,实在是太可爱了!看来,家中必须常备酒啊!赶明儿他就去酿他个百来瓶。
大厅里,飞扬李输到只剩下裤衩的悲号隐约传来,江吴组合是军营里多年的老伙计了,默契通杀全场。叶鸿鹄安顿好人,下了楼,正好又遇见了皱着眉从林蓁芃房里的大管事。
“大帅,小少爷的身世是不是有些不妥,需不需要属下去查一查?”
叶鸿鹄脚下一顿,冷声道:“怎么,有人在背后嚼舌根?处理了便是。”
大管事摇头,“是小少爷喝醉了,梦里头哭着呢。”
叶鸿鹄其实对小蓁芃是不是林父亲生的完全无所谓,只要葳蕤真心喜欢这个弟弟他便爱屋及乌,想来葳蕤也是不在意的。不过大人可以不在意,小孩子却是想得多,心里也会委屈伤心。他想了想,点了点头,“反正无事,让你手下的人去查查。”
鸡飞狗跳的除夕夜便这样过去了,第二日醉酒醒来的林大少在枕头下摸到了一个红包,做的第二件事就是杀到叶鸿鹄的门前,两人具体说了什么,无人知晓。但是众人都知道的是,大少爷的脸黑了整整三天,折腾的一群徒侄苦不堪言,技艺突飞猛进。与之相反的是,大帅私底下心情却是一天比一天格外好,哪怕大少爷完全将他当空气。
不过,这两位主子虽然看上去势同水火,但是大伙私底下都纷纷议论说,自那以后,二人看上去却是比从前感情还要好了。这种变化,阿福和吴冕这些身边亲近的人感受最深。阿福之前一直隐隐觉得自家大少爷虽然表面跟这位大帅感情非同寻常——都住到人家家里来了,但是其实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