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急急如律令(95)
——他是谁?
——我又是谁?
正想着,他使劲挣扎,浑身却又使不上一点劲儿,却听见旁边有人开口说话了。
“我说,你醒了,就别装睡了。”
这个声音有些熟悉,但又很陌生。这声音像是讯号般,让他总算是睁开了眼,视线由模糊到慢慢聚焦,看清了眼前的人。他跟自己离得很近,像是再稍稍低头就会碰触到自己的鼻尖,然而他的注意力却被那人脸颊上的伤痕所吸引。
脸颊上两道交叉的伤痕,看上去已经有些年头了。
他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可现在他连自己是谁都记不得了,更别说从惨白一片的记忆里找寻出这个伤痕的由来。
薛子钦看着榻上的少年乌黑的瞳仁,半晌也没听见他说出句话,心理不由地担忧起来——据说他是从真栖峰上摔下来的,莫不是摔傻了吧?这么想着,薛子钦又开口问道:“你……还好吧?”
“你是谁?”
榻上的人儿开了口,语气却是冷冰冰的,听不出一点感激之情。不过也是,人毕竟不是他薛子钦救回来的,要说感激,也是感激魏江那俩小子。
但这事情倒是挺有意思。
薛子钦想起前几日闵秋说的那些情报,眼前这人应该就是那个下落不明的“贵人”。
“我是薛子钦,你不记得我了?”薛子钦试探性地问道。
若是此刻还有旁人在场,定会大吃一惊。薛子钦何时对人如此有耐心过,那语气甚至称得上是温柔,相较之下,少年却冷冰冰的,听见薛子钦这疑问,竟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仍是那有些防备的眼神,紧紧地盯着薛子钦的脸。
还没等到人回答,薛子钦却被这眼神盯得浑身难受。他原本是坐在榻边上的,现下这清醒,他避开与少年对视,站起来背对着又说道:“不记得就算了。”
“那你既认得我,我是谁?”
他却没想到对方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更没想到从宣国第一峰上摔下来,人没摔死,倒是摔失忆了,但又合情合理。要说从真栖峰上摔下来就是伤筋动骨而已,那才令人称奇。
薛子钦在帐子里来回走了几步,没有回答。
榻上的人也不急,也许是他也动弹不得,只是用视线追着薛子钦的动作,一直等待下文。
薛子钦当然知道这人是谁。
不仅知道,还很熟,不过对方是不是觉得跟他很熟他就不知道了。
那现在要是照实说,再跟老头子汇报一下贵人找到了,这事也就算完了,可未免太无趣。
薛子钦从来不是不分轻重的人,但就偏偏此刻,动了些别的心思。军营里恰逢冬日,又冷又闷,日子过得着实无趣,还难熬。突然就冒出了这么个人,又冒出了这么些事儿,若是不趁机好好作一番消遣,那岂不是白瞎了老天爷作的妖?
想到这里,薛子钦只能随便胡诌了个名字:“你不记得了吗?你叫唐沐。”
榻上的人听到这名字,脸上终于有了些动静,他微微皱眉道:“我叫这么难听的名字?”
“难听吗?”薛子钦转身看着他不高兴的样子,心里却有些乐,接着说道,“难听也是你的名字,都是父母所给,要珍惜知道吗?”
“那我父母是谁?”
“我,我就是你父亲。”薛子钦想也没想,脱口而出。
“你姓薛,而我姓唐?”少年又问道。
显然,薛子钦的胡诌被人看穿了。薛子钦有些面子挂不住,没有急着解释,倒是反问起来:“你怎么知道我姓薛?”
“我听那些士兵提起过,薛将军。”少年不紧不慢地说道,“这帐子和我前两日所居之处相差甚远,如果我没有料错,便是将军帐吧。”
薛子钦万万没想到他明明失忆,脑子却还如此清明。正当他哑口无言之际,那人又说话了:“薛将军不会是有意欺瞒于我吧?”
那人说话声音清冷,有点悦耳,薛子钦转身看向他,见那小脸长得十分秀气,也难怪魏麟会错当成女人。若不是他们早是旧相识,只是偶遇,怕是连他也会认错。
薛子钦这人一贯是霸道并且在有些事情上完全不讲道理,被他这么一推测,又反问,薛子钦倒是破罐子破摔起来,他走近那人说道:“你是我捡来的,是我养子有何不对?”
“我不是你捡来的。”
“现在你是了。”薛子钦说道,“我说你叫唐沐,你就叫唐沐。”
“我不会应的。”
这话说完,那人跟薛子钦对视,气势上竟分毫不弱,可偏偏他此时瘫在床上,连动弹一下五脏六腑都疼得难忍,就算气势再强,如今这情况还不是任人宰割?
但他也能明明白白感觉到,薛子钦真的认得他,而且并无恶意。
薛子钦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来。
他突然觉得有些尴尬,不知道再说点什么好,平时的臭脾气一点也发不出来。他便随口说了句:“你是我旧相识,你安心养伤,养好了就送你回去。”
“回哪里去?”
“自然是回你家。”
“我家又在哪儿?”
“你怎么那么多问题?”薛子钦不耐烦地说道,转身便往外走,顺手从架子上取下大氅披在身上,“你好好休息,等你想起来再说。”
说完他便出了帐子。
刚才跟薛子钦一番交谈让少年感到有些疲惫,又阖上眼休息起来。不知不觉中他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但谁也没察觉到,将军帐的正后方,有两个人晃来晃去的人影。
“将军走了哎。”
“知道了知道了,我又不是没听见。”江也不耐烦地说道,“你难道还想进去看看?”
“我说将军认识他吧。”魏麟绕过将军帐,看了看外面,眼见着薛子钦已经没影了,声音渐渐大了起来,“进去瞧瞧他?”
“不去,万一将军折返,怎么解释?”
“就说是去送吃食的。”
“将军亲自照顾他,还用你送?”江也翻了个白眼,“你可别忘了这几年从走卒到队长差点到营长,又被贬回走卒,都是你每次去招惹薛将军搞出来的破事!”
魏麟一边跟江也说这话,一边四处观望着周围的情况,搞得像是在别人的军营里,而不是自己的地盘般谨慎。他确定了就只有平时守卫的那几个哥们儿,索性也不再劝江也:“可拉倒吧,走卒有什么不好,你不去我自己去。”
说完他便一下从将军帐后边蹿了出去,一到有人的地方便故作镇定,笑嘻嘻地跟守卫打招呼。
江也还在将军帐后边,魏麟就蹿出去了,他下意识跟了几步,反倒是停在了先前魏麟观察情况的地方。他看着魏麟不知道跟守卫说了什么,然后便进了将军帐。江也有些烦躁地“啧”了声,也跟着过去跟守卫打交道。
“我跟他一起的……”江也费劲儿地扯出一个尴尬的笑容,跟守卫说道。
虽然在军营里有种“大家都是兄弟”的感觉,可四年下来他仍然没学会魏麟那种自来熟的技巧,跟着不认识的士兵打交道,还是不知道开场白用什么好。
“你说谁?”那守卫满脸疑惑地问道。
“就魏麟……”
守卫听见魏麟的名字,脸上表情瞬间微妙了起来:“你说老魏啊?你……”
江也没察觉守卫的欲言又止是什么意思,在他微妙的停顿之后,立刻不解地问:“嗯?”
“老魏家媳妇儿?”守卫嘿嘿嘿地笑起来。
“……”这个称呼跟着江也已经不是一两日了,他早已经无法反驳,就算反驳也会被人说是“害羞”、“要面子”之类的,反倒更像是坐实了这种关系。久而久之,江也都是以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态度去面对这个称呼。
“进去呗。”守卫接着说道,还顺带着挑了挑眉。
那表情看得江也一阵恶寒,连忙掀开营帐的帘子进去了。
他一进去,便看见魏麟坐在薛子钦的榻上,对着残疾人嘘寒问暖的:“将军没有对你做什么吧?!做了什么你一定要告诉我啊!我担心死了……”
江也走过去拍了拍魏麟的肩膀:“瞎说什么呢你……”
榻上的人本在睡觉,魏麟上来就一阵问候,把他从睡梦里吵醒了。睁眼看看,这脸他到认识,前几日都是这人在照顾他。他还没想好这人的话怎么回答,后面又来了另一个熟面孔。
“我……我没事。”他有些羞怯地说道。
虽然他失忆了,可对着薛子钦的时候,他会不自觉的带着防备心。而眼前这两人,约莫是因为救了自己的缘故,对他二人反而格外的亲切。
江也把他身上的褥子掖了掖,说道:“将军既然认识你,肯定会好好照顾你,你别担心。”
魏麟在旁边念叨着:“怎么没见你对我这么温柔过?”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咯。”江也耸耸肩膀,表情还有些无辜,看得魏麟一阵不服。
江也又接着说道:“你叫唐沐是吗?”
“我也不知道,薛将军是这么说的,我想不起来了。”
“你都能说这么多话了,好了不少啊……”魏麟在旁边插言道。
他没有回答这话,反倒问了句:“你是魏大哥,你是江大哥,是吗?”他身上几处骨折,动哪儿都痛,只能用眼神示意自己所指。江也点了点头,怎料魏麟却摇了摇头:“我是魏大哥,他是你娘亲,你自己喊的。”
“……”
他虽然失忆了,但自己醒来之时第一个见着的人就是江也,他是记得的,但却记不得昏迷时做了什么梦,以至于醒来看见江也就喊了声娘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