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为臣(124)
随着一声高扬的唱喏声,早有太监打起帘子,令早在廊外侯着的四位军机大臣鱼贯而入,为首的,便是军机领班,文华殿大学士,一等忠襄伯和珅。众人整齐划一地对新皇新毕了礼,嘉庆命起身后,才和颜悦色地道:“嘉庆制钱的推行和卿进行地如何了?”
和珅低着头,似只盯着自己鞋尖:“回皇上,诏令是早下了,中原与江南富庶一带流通已无大碍,至于其他地区,因为乾隆朝煌煌六十年,一时积习难改也是有的,民生之事也急不得,只可慢慢疏导,假以时日也必收全功。”
“和中堂上次陛见之时,就已这么说过了吧?”朱珪哼了一声,“究竟是推行新钱急不得,还是你和中堂自个儿不得急?”
“好了好了。总归是朕威望不够不能服众,比不上太上皇垂拱六十载的赫赫威名,天下百姓不知道新君登基也是无可奈何之事。”永琰这话刚说完,几个军机大臣忙离座下拜:“奴才不敢……”
“都起来都起来,坐,坐么。朕说的都是发自肺腑的,朕同太上皇比实在是处处不如。”永琰一笑即收,语气却急转直下,“但太上皇德比尧舜将这天下交给了朕,朕却不能碌碌无为!既然天下百姓感知不到朕君临天下,那就该施项大德政,让他们都感怀朕躬——朕已经决定了,自嘉庆元年开始,普免天下钱粮税赋一年!”
“皇上!”和珅大惊失色,终于抬头望向永琰,四目相接,他心中猛地一颤,忙避开视线,“如今花钱的事太多了,白莲教零星叛乱不断,治理黄河疏通水利,都是化钱如流水的,骤然普免天下各省钱粮税赋,只怕立时就要捉襟见肘的……”
“和卿……”那两道灼热的视线如跗骨不去,令他的脖子上泛起一阵轻栗,“你是大清的财神爷,总管财政民生,没道理这点事儿都处理不来吧?”
“皇上,这真地强人所难,大清国库除了压库银外,所有收入都在流通哪有余钱——”和珅见永琰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知他心意已决再多理由也听不进去,一咬牙道,“皇上……您,您问过太上皇的意思吗?”
一旁的福长安听见迅速地看了他一眼——和珅是气昏头了,偏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果见永琰眸色一深,徐徐起身道:“朕请过太上皇的旨了,他老人家也说新君即位要的就是振聋发聩开天辟地地打响头炮,否则如何开天下风气之先?朕就不明白了,普免天下钱粮对于黎民百姓是天大的一件好事,太上皇在位时也有此先例,为什么偏就你推三阻四?!”
“皇上!此一时彼一时!太上皇他——”
“你若不信大可去圆明园见驾一问究竟!”
“奴才不敢!”和珅眼一闭,深深地伏下身去。一时之间,养心殿中静地连根针掉下都听地清楚。众人面面相觑,都有些闹不明白前半年来还显得你谦我让君臣相得的两人,怎么近来会忽然闹僵,只要是和珅的意见永琰动不动就驳,再大的难事,甭管是军费治河修坝,轻重缓急一古脑地就推给和珅。
足足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和珅才忽然觉得双臂一紧,一双有力的大手将他强扶了起来,他抬头,对上永琰恢复到平静无波的双眼:“和卿,朕也是心里真着急才如此失了风度——但你要知道普免天下钱粮之事势在必行,还望你多加辛苦才是。”
眼前的人,有着一如当年兰州夜谈时阗黑的双眼,只是那背后的灵魂,早已经变了模样。
是啊,他已不是曾经的少年了,如今的他君临天下,一言九鼎,说出口了的——便是圣旨。
于是,哪怕再艰难,再困苦,也是大局已定。
“……奴才……遵旨。”他咽下一口苦闷的唾沫,轻声答道。
几乎是立即,和珅一头扎进了户部,开始计算如果真要普免十八行省一年的钱粮税赋,国库里还有多少银子可供周转,本就是千难万难之事,偏偏两湖一带又闹匪患,与四川不间断的白莲教起义连成一片,地方官不能辖制要求朝廷派兵这又是一大笔军费开销,这自然是要放在首位不给不行的。和珅万般无奈之下只得进宫面圣,希望免去一些穷省份的赋税,然江南膏腴之地还是继续交税,否则大清上下衙门将无以为继。嘉庆倒也没发多大的怒火,只是一句“天下岂有施德政免钱粮还半途而废的帝王?如此开端,你叫嘉庆朝如何立世?乾隆朝你每个事都办的风风光光,哪一件钱财的事难为的了和相?怎么到了朕这儿,就平添这诸多麻烦?!”
此等诛心之语,和珅哪敢辩驳,只得咬牙躬身而退。回去几乎一夜愁白头,说不得,只得将盐道,茶政,矿司等肥水衙门的长官们叫来,摆了桌酒,先是好声好气地请他们乐捐,众人都是官场上混老了的滑头,见没有上头钧令,乐得见和珅为难,直到后来和珅撕破了脸抖出近年来掌握着却隐而不发的贪墨渎职的证据,都是交议罪银也免不了死的罪名,才将那起子墨吏吓住,不甘不愿地“资助”两百万两,好歹解了燃眉之急。
但这离财政缺口的银子数目还远远不够,那么多等钱使的环节一环扣一环,缺一不可——大清就如一只呼啸奔腾的骏马,只要前方一有闪失就立即会马失前蹄,摔地粉身碎骨。和珅马不停蹄地赶回来,一叠声地命刘全将这些年崇文门关税上的银子全都提出来充进国库。刘全还在愣:“爷……那可是内务府的唯一进项哪——”
“快去!”和珅急地只是吼,想了想又命回来,“先把福四爷请过来,广州十三行一向是他负责的,我要和他谈!”
“你说什么?你要和里察德直接在北京做生意?!你疯了吗?”福长安一口茶差点没喷出来,“大清有制,为官者严禁经商,你这么多年在广州私设洋行也就罢了——毕竟天高皇帝远,如今天子脚下如此明目,今时已不同往日,你不怕那些御史在这个当口再联名参你吗?!”
“我顾不了许多了!天下为商洋人最富,他们想要多少的丝绸茶叶和瓷器我都能给他,只要他们出的起钱!”
“你哪来的大量丝绸茶叶和瓷器?”福长安愣了一下,猛地放下茶碗:“你……你是要偷偷把内务府里的御用之物拿出来和洋人做买卖?!这……这被查出来是多大的罪名儿?!”
“事急从权,我不理这许多!皇上要普免天下钱粮,但国家机制少一两银子就多出一分纰漏我担不起这责任!”
“我早说过他登基不会轻易放过你你就是不信!现在呢?!难道他将来说什么你都要对他予取予求吗?致斋!”长安拧紧了眉:“我都听说了……崇文门,内务府,议罪银,能挪用暂借的你都挪用了……你还要挟盐道茶政矿司衙门,逼他们吐出赃银,又派苏凌阿去云南挖矿谋利,这是饮鸩止渴!它不仅损害了当地铜政的权利,还搅地当地百姓都不得安宁,闹地如今千夫所指民怨沸腾,你有想过后果吗?!皇上是要逼你走到山穷水尽哪!”
“不,不是的!”和珅拍案而起,身子却在颤抖,“后来我想想,普免天下钱粮有他的道理,收揽民心新旧更替,是要有……这番大作为……更何况太上皇也是同意的,我……”
“和珅!皇上就是在逼你!只不过是借太上皇的名义!难道太上皇要你做的,无论什么事你都要去做吗?!”
“对!至少此时,我不能放手!我此时撂下担子,全天下就没人再挑地起来!”和珅瞪着他,零星白发垂散额前——他本是骨子里极重外表修饰之人,这些年又重养生,过不惑的人了,看来却如三十不到,姿容夺人,可就在这半年里,却仿佛一下子颓然衰老。长安看着一阵辛酸,多少怒火也去了大半,苦涩地开口:“你……你叫我说你什么好……行,我帮你,粉身碎骨我也帮你把洋人的钱弄到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