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为臣(138)
我那兼职人牙子的四姑婶飞快地应了:「想好了想好了。」拿了文书给母亲,「大妹子,横竖是要画押的,你也想给孩子大哥讨门媳妇吧?」
母亲忽然推开她,扑到我身前,搂着我大作悲声。我木然地任她哭闹,其实我一直都知道母亲今天早上破天荒地煮了个鸡蛋,为我穿了一身只有六个补丁的新衣,是因为以後她再也见不到我了,我要为我那个已经二十五岁的大哥换回一个媳妇。
也好吧……我从小瘦弱做不得多少农活,手脚也笨比不得姐姐们还能缝补浆洗,除了吃喝撒拉对家里毫无助益,卖了我,是唯一的选择罢。
堂上一直坐着的人起来了,他很好看,连走路都带着种别人没有的风姿,他走到母亲面前,递过一个银锞子,却是语带讥诮:「既然都将人当畜生一样地卖了,还哭什麽。」
我呆了一下,才反应到他说的畜生是我,母亲气怔了,却噎得说不出一句话,最终还是在四姑婶的劝说下被拉走了,手里自然是紧紧地抓着我的卖身钱。
然後男人漠然地看着我:「你叫什麽?」「狗剩子。」我还记恨他叫我畜生,没想告诉他真话,反正我知道打入了这门,叫什麽便也不重要了。他居然也点了点头,「好,狗剩子,从今後银货两讫,你与你家便断了干系,你入我门来,我之於你,便如师,如父,如主,一生不改,可听好了?」
我忽然有点气闷,那时候太小,还不明白那种感觉便叫做心酸——我从此後,便是无父无母、天厌地弃的「狗剩子」了。
我後来知道,买我的人叫做魏长生,乃是这西安城中头一号的名角儿,他的秦腔,在八百里秦川都如雷贯耳。我不知道该不该诧异他能买下我,因为我的的确确,不是个学戏的料子。
打入门来,师父便辞了小厮,我寅时便得起床,伺候他净面抹脸穿戴齐整後便得开始练功、习字,酉时造饭,伺候师父吃完了,洗碗擦地洗衣铺床叠被才能吃饭,吃完吊嗓一个时辰,亥时方能入睡,天天如是。
其实在我第一日开口後,师父便皱着眉让我以後先不必唱了,於是练身段;在我捏着兰花指走了一圈後,师父便望了望天让我以後也不必走了;再然後甩下一副木跷,道:「练。」
我瞪着那个不到三寸已磨得光滑的硬跷,忽然打了个寒颤。他居高临下:「穿进去。」我战战兢兢地套了下,刚进了脚趾便卡住了,他捏着我的脚踝用力向下扳,几乎垂直着硬塞了进去,骨折一般地疼。
「起来,走。」
我怕我惹他不高兴,他会向母亲要回那点银子,我唯一的好处也不过在「能忍」二字而已。於是强忍着眼泪刚走了一步,便如踩在刀尖子上一般,那一点微末点地的脚趾根本承受不了身体的重压,我轰然倒下。
他的声音便远在天边一般:「起来,走。」
我咬牙,挣紮着爬起来,再摔。
「起来,走。」
「起来。走!」
「起来!走!」
我摔得鼻青脸肿,脚面已经火烧火燎地疼,实在撑不住了。他蹲下身子,看着死狗一样瘫在地上的我:「起来……」
我摇头,我宁可断了这双腿。
他忽然一掌刮到我脸上,随即左右开工连打了三十几下——他平日在台上素来婀娜娇弱,谁承想有这般大的气力。
「不会唱,没身资,那是天不赏你这口饭,但是这跷功却是你能练得了的,只要你用心!天亡你不怕,己亡你才是这世上最窝囊的事!没走十圈,不准吃饭!」
我紫胀着脸皮,「呸」地吐出一颗带血牙齿,第一次开始恨一个人。
我知道这跷功是他的独创,为的是在台上踩出步步生莲的美感。我不懂欣赏不想欣赏,但为了赌一口气,强撑着每天穿跷走路,饿得头晕眼花一摇三晃,磨得脚背燎起水泡、脚趾新起硬茧,才总算摇摇晃晃地走下一圈。每天上床睡觉的时候,看着自己那团已不能叫脚的血肉,心里便有那麽一点点开始想念不知何处的母亲。
忽然帘子打开,师父走进来,我忙把自己的脚掖进被子里,不想再被他嘲笑。他却看见了,道:「伸出来。」
我低着头,直到顶上传来压抑的闷声:「伸出来。」伺候他久了,我知道这是他发怒的前奏,只好不甘不愿地伸出脚来。
「很好,快烂光了。你很快便可以不用练功,做一辈子的小厮,正好如你的意!」
我看了他一眼,不做辩驳,只是滑下炕拿血淋淋的一双脚又往木跷里塞,他喝了声:「作死麽你!」一直背在身後的手丢出个药包,「泡着,看了怪腌臜的。」
我愣了下,他干脆到门口端了木盆进来,药粉泡开了,抓着我的脚就往里浸,我哆嗦了一下,死死地咬住下唇,还是忍不住惨叫半声,全身筛子似地抖。
他看了我一眼,将脚提起来,拿布轻轻按去血沫,再一次浸了进去,如此反复数次,我已经精疲力竭痛得快昏厥过去了,他一边上药一边道:「小脚一双,眼泪一缸,都这麽过来的……」我恍恍惚惚地听见,才惊觉已经不自禁地泪流满面,觉得有些丢脸,便咬着牙偏过头去,不想看他。
悉悉索索的声音,他出去後很快又折了回来,在我枕边摆了个新的木跷:「明儿起,你穿这双文跷吧。」我扭头去看,是个新造的硬跷,比我这些天穿的都大了一圈——跷分文武,文跷较武的大些。「你一来便让穿我那武跷,原是我太心急了……你毕竟不同当日的……」许久,才闻得一声轻叹,沙哑却着实好听的声音,飘飘然然,怪道人说听魏长生唱戏犹如吃了人参果,周身三万六千个毛孔没一处不畅快。
我第一次知道那日给我的正是他平日穿着的武跷,师父与我一般,原都是川人,多年辗转流离,十三岁被父母卖进秦班,半路出家学艺尤难,硬是起早摸黑,唱做念打地出了师,没红多久却又倒了仓,落魄无形,被班主卖进秦楼楚馆当资,一年後却另辟蹊径,独创「鬼嗓」,死死活活,终究还是回了梨园行,个中辛苦堪为血泪交融。我好像忽然有些明了,为什麽那麽多有资质的孩子里面,他单单挑中了我。
於是也一般地咬了牙,和着血,起早贪黑日以继夜地练跷功,练身段,练腔嗓。
三年之後我出师,有了自己的名字,叫陈银官。
之後师父对我说:「银官儿,咱们进京。」
我没有异议,这麽些年身如浮萍,早已习惯了随他所愿。这西安城虽大,却容不下我那野心勃勃一心问鼎梨园的师父。
於是毫无悬念地一鸣惊人,名动京师。魏长生艺帜高举,艳名四播,达官显贵千金缠头而不得一见,直到——直到遇见了他。
师父那晚上少有地兴奋,我打了水进来,伺候他卸妆,他说:「银官儿,那可是和中堂,咱大清建国以来最年轻的宰辅!」
这是第十回说了吧?我拿手巾细细将他的脸擦净了,方有些不以为然地说:「师父,他便是天下第一号的圣人,又与我们梨园行有什麽相干?我瞧着他和李调元那些官儿待你,也并没什麽不同,不外乎色字头上一把刀。」
他笑着拧我的脸:「你在人前总是装得乖顺可怜,谁知道人後如此的贫嘴,我这个师父白当这麽些年了。」
我已经十二了,於是格外不喜欢他依旧拿我当孩子逗弄,低头躲了,嘟噜了一句:「……就除了那和中堂生得好看些罢了……」
师父像是并没听见,只是自顾自地细细一想,又笑了:「这和中堂,当真不一样的……」
我撇嘴,您老人家勾搭上他,还不是想在京城里找棵大树好乘凉,有什麽不一样啊,笑面冷心从不相信感情的魏老板?
後来才知,那真真是不一样的。
师父为了和中堂,在京城一羁十年,该做的,不该做的,全都做了个囫囵。图什麽呀?人家心里装的是福公爷、嘉亲王,哪怕是乾隆皇、福四爷呢,你一个小小的戏子,求名求利,你淌那浑水里去做什麽呀我的师父!
我没劝,正因为在旁看得真真切切才更开不了口去劝。那是师父自个儿走进的死胡同,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痴心难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