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与渡山河(208)
是他没有想到,这个本不该降生、天分极低的孩子,居然在经受了天衍十六年初宫变这样一场大乱之后,在绝无生还的可能里逆命而起,协调南境各方势力,挟兵于垚关,傲然与东境对抗。
是他看走了眼。
是他看走了眼……
古之成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却必有坚忍不拔之志,去岁天衍帝请单独为辛鸾上经筵、开窗课时,他就不该严词拒绝!
“庄先生,我也不想为难您,”齐二阴鸷的豺声,悠悠响起。
庄珺被关得消息还是滞后了,如今东境索亭港被炸,垚关新败,赤炎几番人心浮动不可信,他急需做出些成绩给辛涧来看:“只要你能助我锻造一批化形武士,事成之后,我定请旨让陛下放你出去,再不遭这牢狱之苦。”
庄珺这才转过身来,严厉道,“用秘术熬炼武士,强行催动常人化形,这样训练出来的人凶猛残暴,根本不是小儿你可以轻易控制的!”
齐二坦然而笑,“那这就是我的事情,不劳庄先生费心。”
“小儿猖狂,不知深浅!”
庄珺冷漠地朝他投去目光,“神灵所生,其物异形,或夭或寿,唯圣人能通其道!你已焚千年古木,如今仍不肯回头,这般逆天而行,就不怕引来上天之谴?!”
“天谴?”
齐二桀桀而笑,晦暗阒静的地牢,他这才掀开兜帽,张开五指直直地深入铁栅之中,“庄先生您看看啊,看看我的手……我齐策!如今还怕什么天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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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嘉,写信!让主公回来!”
美艳的男人脸上闪出的而胸有成竹的光来,那一刻的表情,几乎疯狂,“炎帝的第三女死于西南,尸身埋于地底,化春生之草,服之,有转生为死之奇效!服过春生草之人,也该当有此奇效!”
向繇熬着安哥儿的秘密熬得太久了,也太苦了,他为了这个孩子,毁天灭地他也愿意,“能救我儿,我也只能对不起他辛鸾了——”
夏舟心有余悸地蹙眉,可是不敢劝,他知道,向繇这是下最后的决心了。
他的目光死死地锁住他,殷切而狂热,“我们现在就定策,看看怎么才能想办法把辛鸾给埋了,等过个几年,想来他的尸骨也能长成春生草!”
内室的声音隔着一堵墙,总是不真切,只恍惚听到是向繇激动了起来,使女们站得远远的,只有外间的安哥儿听了这一声,若有所思地看了看那道紧闭的门,紧接着,又若无其事地扭过头,“噫呀”一声,开心地抓着刀插入了一颗硕大的牛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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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钧台宫的辛鸾正歪在榻上,起不来身。
刚才他就头晕,好容易把乱糟糟的一群人撵走了,寝宫一静下来,他又害怕了,一定要让守职的女官进来陪他。辛鸾心里打着突,就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女官们聊宫中御医。
无他,他直觉这个糜溪御医不靠谱。
他刚来渝都水土不服,就是这位糜御医照顾他的,结果乱给他服药,弄得还不如下山城的土方子青草茶好,之后又想方设法地给他调配面脂,一副不务正业的庸医模样……他累昏了,这个时候倒是不谨小慎微,倒不说不能损伤御体了?怎么手起刀落,说给他放血就放血,还放得这么痛快?
“御医们都是学艺精深的杏林高手,巨灵宫的更是花好大功夫从外地挖来的,应该不会出什么错吧……”女官们对辛鸾的疑问也很迟疑。
辛鸾耸耸肩膀,知道问她们也是白问了。正要聊点别的,忽听翠儿在外面传唤,“殿下,廷尉署官陆数陆大人,在殿外侯旨请见——”
辛鸾眉心轻轻一蹙,烦躁道,“他来干嘛,我是不是让他去写褒奖邹吾的文章去了?”
翠儿:“陆大人说写完了,正请罪跪在殿外,等殿下阅览呢。”
辛鸾懒散地掀了掀眼皮,难以置信:“写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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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还是几个时辰前他在大朝会安排的,邹吾的一道捷报让辛鸾扬眉吐气,他当即就下令让人印出单页邸报来,登斥候带来的军报不说,还要要写一篇褒奖邹吾此役战功的文章,他当时没点别人,点的在大朝会上关口跟他较劲最厉害的陆数,说必须写到让他满意为止,刊印完毕还要让人广为张贴,快马纵横中山城、下山城来奔走呼告,必须要做到家喻户晓,人人皆知。
这有气话的成分。
主要是辛鸾想敲打敲打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官吏,按照他的猜测,想的是这个刺头肯定心不甘情不愿,还不知要跟他玩什么水磨功夫,没想到也就他昏迷的功夫,陆数就送上来了。
辛鸾散着头发,只用一根红绸带绑着,自己半倚着床榻,垂头看着文章。
陆数庄重地跪伏在寝殿榻前——
辛鸾已经做好生气的准备了,想着这颂词要么阴阳怪气,要么暗箭捧杀,只是他翻来覆去好几遍,没想到整个文章流畅中平,客观公道,他难以置信,结果又重头看了一遍,还是没有挑出错处。
他抬眼,看了看榻前这个男人,避实击虚:“爱卿的刀笔倒是麻利得很。”
陆数笑着抬起一双桃花眼,也没跟他客气:“词章文不加点,自然可倚马而待。”
辛鸾:……
他嘴角抽动了两下,瞥了这自吹自擂、自视甚高的陆数一眼,找茬,“不过朝会上孤是让你为邹吾写颂词,你这平铺直叙,怎么回事?”
“殿下请容臣解释。”
陆数直视辛鸾,笑意可掬:“殿下颁发邸报之意,无非是想为邹吾正名。邹吾此人万众瞩目,一身已处于血雨腥风之中,朝廷有意……不,是殿下有意为他封侯褒奖,可如今渝都民风舆情阻力甚大,朝廷就算不能疏导,却也不能强自逆行,由臣将邹将军的功绩一五一十、毫不点染地罗列出来,自有事实真相震撼人心,如此胜过溢美之词无数,也免得适得其反。”
辛鸾沉默了。
他沉默到是不是因为陆数这番话有多高明,只是他意识到,这个陆数从大朝会排众而出的第一句话,就在努力吸引他的注意,而紧接着这连环般的示好,也显然是早有准备。
想来也是,整个渝都,向繇阴鸷薄情,申不亥任人唯亲,陆数这个叨陪末流的小官,除非老天开眼时来运转,不然纵使他青丝熬成白发,也将终生不得显达。
只不过……辛鸾很厌恶这么个人,居然敢拿自己和邹吾的事情哗众取宠。
想到此,他抬手,朝着女官们摆了摆。后者会意,缓缓步出寝宫,叩紧殿门。
紧接着,辛鸾放松身体,漫不经心地向后靠住软垫,声音低徊,“我麾下从不收无用之人,你既知我忧虑,那便说说罢,且让孤看看,你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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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历史记,天衍四月二十二日至四月末,东南两朝,陈兵垚关,控弦不发。
索亭港大胜在前,邹吾与赤炎等主将很清楚,如今虽然大胜,但危机并未完全扑灭,垚关还是需要人去镇守。何方归和申豪换了个防,申豪提溜着江风华从垚关回来,得到的辛鸾消息是:“慢慢行,难得大捷,如今朝廷正议封议赏,且挑个良辰吉日归都,孤动员渝都官员百姓张灯结彩,于码头相迎。”
而历史未记的是,一连近十余天,含章太子缠绵病榻,难出寝宫,每日只在榻上听邬先生讲课,还有和左右丞相议一议大事,其余一切都操持不了。
但别的也就罢了,议封议赏,但凡和邹吾有关的,辛鸾都一切小心,不肯假他人之手。
钱财珍宝一类,辛鸾看得比较淡,按照旧例,合适就行。而有功封侯,有能任职,任职之事不急,封侯的品阶,这么多双眼睛看着,辛鸾不好太胡来,那他能全权做主的就只有封号。
他先是让宫中选了许多拟定的封号上来,看了看觉得不好,就开始亲自挑选。
他挑得细,一天下来,一打美称,最后只恨不得将邹吾的封号拼出八个字,一念念一串……冷静下来,他又开始在其中重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