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与渡山河(47)
他的语气十分自得,拿着一张酥油饼,争荣夸耀之意尽显,且越说越忘形,越说越发张狂,“反正里里外外都是高辛氏的江山,辛涧坐王位,还是辛涉坐王位,于我们都没有分别,他们爱内斗就内斗去了,哥哥既然被人看重,那将来定也少不了升官升俸,内阁值房里里外外,人脑袋打出狗脑袋管我们什么事啊,要是哥哥顺势而为,管他什么太子公子……”
他话还未说完,拿饼的手背却忽地一痛!
卓吾还没反应出发生了什么,手中的酥油饼已经啪叽糊落地上,而面前食盘上“玎玲”一声脆响,一枚折断的铁芯砸在全漆的橡木上,还正飞速地旋转着!
而他刚刚还宛如蚊叮了一口的手背,一时竟然全部麻了!
卓吾登时不敢造次,耷拉下金色的耳朵和尾巴,端正了东倒西歪的坐姿。
老实了。
而弹出半枚铁芯的邹吾,于骤然的安静中轻轻抬眼,目光平静地刺向自己的弟弟。
“猛虎不作蛇蝎之行,小卓你刚才浑说些什么呢?”
这训斥何其突然,卓吾此时反应过来,有些畏怯地挨紧了千寻征,只是老师这次却没有为他插口,闭上了双目,沉默了。
邹吾一向端正平和,此时却也不看老师,直接道,“临难苟免,见风使舵,我林氏国虽没落,可以不出仁义君子,但绝不出宵小无赖——卓吾,谁教你的这番话,没的凭白辱没了先人?”
“可……”
这话太重,卓吾顿时有些慌张,抓紧了千寻征的袖袍,扯了扯,尚在挣扎,“可刚才先生也说了……”
“趋利避害,不是让你只看利害;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不是让你不辨是非。这二者差别可比天堑,先生什么时候教你去做个小人了?”
有理不在声高,邹吾的声音甚至算的上十分平和,但是卓吾知道,哥哥这是动气了——他战战兢兢,他哥的教训从他左耳进右耳就出了,也没留下什么,只在脑海里往复盘旋一件事:哥哥很少这样喊他全名的,哥哥这是生气了。
邹吾一看他那样子就知道他脑中一片空白,也没再说什么,只缓下语气,道,“你先出去,我和老师的话还没谈完。”
卓吾如蒙大赦,哪里还敢再呆,夹着尾巴连滚带爬地就跑出去了,出去的时候,还严严实实地带上了门。
而卓吾这一退,中堂之中,一时清寂,再无生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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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间的少年此时应该是结伴去后厨吃饭去了,寂寂空堂清冷下来,居然听得到檐头冬日麻雀的叽喳声,千寻征一脸疲累地靠着隐几,闭目养神,也不做声。
邹吾悄然无声地回到原位,刚才的铁芯他盛怒之下折断成了两块,一块掷了小卓,一块还留在手心里,展开手掌,只见那沾着油污的铁片如少时的刀笔马勒一般,在掌纹中已然硌出了发白的痕迹。
此时他也不敢打扰老师,轻手轻脚地拾过来那未竟弓弩,在于褡裢里寻了枚与刚刚一般的铁芯,扣着机括要卡进机关里——邹吾从小看老师制弩,对流程也是极熟悉,他没有费时,啪嗒一声,就叩紧了最后这一道双钩填廓的工序。
而此时,千寻征才悠悠地开了口,
“我的确不教学生做小人,”悠悠地,千寻征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他深望着向他,道,“但是老夫也没教过学生拘泥君子风骨作茧自缚。”
邹吾不敢看他,轻轻地垂下眼帘。
千寻征见他如此,莫名自伤起来,默了一下,继续道,“罢了……道理你都懂,论起道来,你传于西境大儒,比我还胜上三分。小邹,我是不是说了也是白说?”
邹吾强忍着情绪,此时咬紧牙关,一字一句道,“一日为师,终生教诲。老师这样说折煞学生了。”
千寻征却不接他的话,扭转了视线,也不看他,“你有你的筋骨,你有你的处事之道……你捧着你‘食人薪俸,忠人之事’的心,觉得护卫辛鸾是这天下最天经地义的事,可是,什么叫做天经地义?你领高辛氏多少食俸?居官几品?王室蒙难,文武百官无人肯相救,他们都不讲这个天经地义,凭什么到你这里就天经地义?!”
“我知道我这些话你是听不下去了,可是小邹,”千寻征的忍不住放出悲声,那字字句句中,痛切而忧急,“你与小卓原本也是生于诗礼簪缨、钟鸣鼎食之家的!我们这些老师从小让你习文习武,原本也是冲着培养无双的国器去的!你长大了,再不是那个六岁的任人摆布的小儿了,家国误你,时运误你,身世误你,哪怕我们这些老师们都误了你,这些年为你铺路,不过是聊作补偿,想尽最后一点心血让你未来也好避些风雨,免得再被世人所误!”
邹吾喉头眼眶一酸,一瞬间就要喘不过气来。
“而辛鸾!”
千寻征压着声音,手如烙铁,一把扣住了邹吾的手臂,“宫变之前,他是盛世的明珠,世人亲之爱之,宫变之后,他就只是个天大的麻烦!世人排着队要舍他弃他,甚至加害他,暗算他,出卖他,拿他邀功请赏!自古亡人丧家坏国,多少人遭此大难,凭什么他就要不同?杀他,于你不过探囊取物,保他,却是要跨过八百里的日月风霜……凭什么呢?凭什么要搭上你好不容易得来的大好人生?!”
千寻征倾身逼视着邹吾,心惊肉跳之间,邹吾已经背生热汗,口焦唇干!
而此时,叩门声唐突响起,卓吾于门外不合时宜地喊着,“哥,我有事……”
“……又怎么?”
邹吾于威压中喘出一口气来,可这转头一问,却于不知不觉中,完全嘶哑了嗓音!
卓吾不知屋内情境,还在门外蘑菇,支支吾吾道,“那个……刚忘记说了,太子在东厢醒了,我不知和他说什么,哥哥你去罢……”
千寻征闻言,于无声中缓缓加重手劲儿,他压着嗓子,压得人屏住呼吸,“鸟雀肤柔骨脆,性最柔善,遭到重创会长久身陷应激,许多根本熬不过自己这一关。你若执意送他西去,此后九死一生,一路逃亡,这不是在救他,这只是在折磨他而已——”
“小邹,你若是不改前意,这里便留你们不得。但若是你改了主意,你狠不下的心,老师可以帮你,让他解脱……”
第30章 南阳(3)
邹吾托着餐盘停在门前,神色迟疑地叩了叩门。
千寻征的府上是五进的院落,为了避人耳目,将辛鸾安置在了府上的东南角厢房。这里平日并不住人,门板的青漆都剥落许多,院子外杂草丛生,只有一颗歪着脖子的梅花树还兀自长得野蛮茂盛,房内在他们到来时,更是堆摆了各种杂物和浮浪少年们的双陆、赌筹。
其实到如今,这厢房的环境也未改善太多,门口多了一排青瓮,几坛塞进应急的药材,几坛塞着被收拾出来的针头线脑,再运进几床被褥,就算是囫囵了一个养伤的地方。
邹吾思绪纷乱,手背叩了两次门来,见还是无人应答,只得直接推开门——五尺见方的寒舍之中一分为二,也没什么屏风帘幕的遮挡,一侧是纳凉歇息的宽榻,一侧是几有人高的书案大柜,窗牗紧紧闭合着,聊作于无地漏着天光。
辛鸾一身雪白的绉纱中单、端直地坐在榻上,因为没有鞋子,只能赤脚着地,闻声回转过头来,与邹吾的眼睛哀静地对个正着。
“怎么坐起来了?后背不疼嚒?”
邹吾看着他,脱口就是这一句。
少年的一双眼睛太清澈了,清澈得让那眼底的无望和哀毁几乎赤裸,哪怕这轻描淡写的一暼,也像是在痛击人心。
辛鸾看见是他,眼神迅速了暗淡了一下,苍白的嘴角拉开一道鲜红的伤口,他作势张了张,没说出话又闭上嘴,轻轻地摇了摇头。
邹吾也不知该和他说什么,掩上门,把木盘放在他的榻上,轻声道,“饿了吧?你睡了三天了。”
木盘上除了一碗白粥,还有那副他刚刚的校对好的手弩,邹吾害怕辛鸾后背的伤,会牵动得手臂抬不起来,兀自于他面前蹲下,端起碗来,舀了一匙,吹了吹,送到辛鸾嘴边,“吃点吧,府上的厨娘特意给你做的,里面加了猪展花椒,很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