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胡子的手脚被绳索捆着,半跪半趴在地上,颜面尽失,没好气道:“老子没见过你!”
“但我见过你,在洛山。”
大胡子一愣:“放屁!洛山岂是尔等畜生能进得去的地方!”
他辱骂不断,左使全当没听见,照常道:“我不仅进得去洛山,还进过洪水林。”
“你——”
“你认不出我?”左使冷漠的声调里没有一丝波动,“我五年没回洛山老家了。”
“……”
这句话犹如一声惊雷,大胡子深受震动,想起荒火五年前的“藏针”计划,哑然了片刻,仍然有点不敢相信,“你、你竟然是……你休想诈我!”
左使——龙荧回到座位上,唇边勾起一抹笑。
显然,他是一个不经常笑的人,每当他的嘴唇弯起弧度,要么是嘲讽别人,要么是嘲讽自己,笑意从来到不了眼底。
龙荧端起案上的水杯,将水一泼,用手指蘸着水迹,画了一个符号。
江白昼为看得清楚,走近了一些。
那似乎是一个火焰符,可火焰不该这么有棱有角,有点奇怪。
江白昼看不懂,大胡子却面色一变——江白昼顿时明白了,这是对上暗号了。
世外的人间果真有趣,如果他没理解错,这位年轻的左使大人,竟然是荒火安插进飞光殿的细作?他们的争斗可真激烈。
江白昼像个入了戏的看客,兴味盎然。
龙荧道:“三当家现在信了?”
大胡子重重点头。
龙荧道:“这几年,我一直跟唐老保持书信来往,但半个月前,不知为何突然联系不上他了,洛山出了什么事?”
不知那“唐老”是什么身份,兴许是荒火的大当家或者二当家吧。
大胡子一听见他的名字,就瞬间忘了身上的伤,也顾不上颜面,几乎流下泪来,痛诉道:“——唐老为奸人所害,已经离世了!”
“你说什么?!”龙荧猛地起身,几案被撞得歪了几寸,油灯光影摇晃,墙上一闪而过三道影子。
龙荧微微一愣,以为自己眼花了。
他是个极度敏感的人,可惜,有致幻效用的“安神水”将他的一部分知觉毁掉了,他经常分不清真假虚实。可通常来说,只有特定的人和事才能扰乱他的判断,其他东西不会。
龙荧将军帐内摆放的物品扫视一遍,越发觉得空气中有什么东西不对劲。
——是气味。
左边?他的左边,即进门的右手边,那个角落里的水气似乎过于浓烈了。
龙荧跟随本能,往那边走了几步。
江白昼吃了一惊。
虽说这个障眼法是雕虫小技,随便糊弄下人,但也不可能被不懂修炼的普通人轻易识破。
江白昼原地不动。
龙荧在他面前停了下来,很近,几乎碰到他的衣角。
江白昼被迫近距离观看这位飞光殿左使的脸,是好看的,若是能开口,他愿意夸两句。
可惜脸色太冷了,看起来有些不近人情,不讨人喜欢。
江白昼仍然一动不动,他不信龙荧真的能看见他。
果然,龙荧虽然盯着他,眼神却茫茫然找不到落点,无法与他对视。
江白昼放松下来,这时,龙荧若有所感,忽然抬起手,鬼使神差地伸向虚空中的某个位置。
只差一寸,他的手指从江白昼的脸侧掠过。
……抓了个空。
龙荧手一僵,心口没来由地发堵,他又想喝“安神水”了。
不受控制的渴望像一柄钝刀,来来回回地在他的心脏上切割,又痛又痒。
他忍住那令人恶心的瘾头,走回大胡子身前,克制地道:“洛山那边怎么回事?你仔细说说。”
第5章 故地(新修版)
江白昼是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
他对一切不了解的人和事都感兴趣,但兴趣比较小,往往略带好奇地听两句,心里想,“原来是这样,好有意思”,就结束了,仅此而已。
他不会再深思,因为他觉得那些都是过眼烟云,跟他没关系。
跟他“有关系”的事很少。
跟他“有关系”的人更少。
眼下就有一个,江白昼在那位左使的营帐里待了半天,离开时忽然想起这个人来了。
——事情要从六年前讲起。
六年前,江白昼年满十八,术法大成。
他生于无尽海,无尽海远避世外,海上有岛十三座,是世人口中的仙岛。
但“仙岛”只是传说,岛上没有神仙,只有江白昼的数万同乡。他们在海岛上隐居千年,不问世事,只在无尽海的外围设有一法阵,名为“海门”,切断了无尽海与外部的来往沟通。
海门阵由无尽海神殿派出的数十位高手联合布下,阵法之精深,范围之广大,几乎空前绝后。
据说,它是一个活阵,有九九八十一个副阵眼,副阵眼共同组成一个主阵眼,主阵眼的位置会随星辰轨迹发生变动,阵内危机重重,擅入者必死无疑。
只要海门不开,无尽海十三岛便可安枕无忧。
江白昼十八岁那年,把他师父教的三百多种阵法全部学通,没有继续练手的地方,便孤身来到海门阵前,试图解阵。
——没解成。
但不知他冥冥之中触发了哪一道机缘,或是这片母亲海对他有天然的包容,即便解错了阵,它也不忍伤他,纵着他被一股乱流裹挟着,阴差阳错地闯去了海门之外。
那是江白昼第一次出海。
在此之前,他不知道“人间”是什么模样。
他来到了一片荒林。
似乎是冬天。
无尽海十三岛四季如春,他第一次嗅到扑面的寒风是什么味道。
他在荒林里漫无目的地游走,路过一条结冰的小河时,碰到了一个人。
准确地说,是一个孩子。
江白昼看不出他的确切年纪,只觉得他瘦小可怜,像一只没吃饱过的小野兔,皮毛不光滑,连尾巴都干枯耷拉着。
他还受了重伤,若不及时救治,就要命丧黄泉,江白昼只好顺手救了他。
救人不难,但照顾病患就很难了。
江白昼虽然不是神仙,但的确是个不染红尘的人,他的前十八年,几乎每一天都在潜心修行,不懂如何跟人打交道,他也没有这个意识,所以救了那孩子之后,他就想走。
——当时他不敢在外面逗留太久,无尽海神殿规矩森严,他不能擅自出海,应该立即返回。
于是,江白昼在确认那个小孩不会轻易死掉之后,就转身离开了。
他第一次出远门,东看看西瞧瞧,仍有些恋恋不舍,走得很慢。
然后他便听见,身后有脚步声。
那小孩拖着还未痊愈的躯体,站都站不稳,却像个尾巴似的,紧紧跟着他。
江白昼回头问:“你跟着我做什么?”
那小孩不说话,嘴唇紧抿,眼珠乌黑,死死盯着他。
江白昼明白了。
以前他在猛禽嘴下救过一条小白蛇,那蛇被他救后就傻了,不会自己找东西吃,每日等他来喂,离了他就要饿死。
这小孩八成也是。
江白昼善心大发,也是给自己找了一个不回家的正当理由,他多留了一阵子,哪也不去,就和那孩子一起,在荒郊野外觅了个破庙,用来挡风避雪。
直到该愈的伤终于愈合,该走的人终于要走。
离开那天,江白昼自认为已经略通人情了,他跟那小孩打招呼:“我回家了,你保重。”
小孩跟他说话的次数很有限,要不是某次叫过他一声“哥哥”,江白昼还以为他是个小哑巴。
“小哑巴”说:“好,再会。”
江白昼走了。
走了一阵,他又听见身后有脚步声。
“小哑巴”趟过满地枯叶,头发被寒风吹乱糊了半张脸,见他回头,立刻躲到一棵枯树背后,知道自己躲不过了,悄悄伸出半个脑袋,用一只眼睛偷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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