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不愿意起用纯粹代表士族利益的将领,可供选择的,便只剩下谢瑾。
顾邺章想,那毕竟是我的师弟,是和我关系最亲密的人。长风万里,刀开月环,权且当做我给他的补偿。
为了师出有名,他还替谢瑾巧立了一个藉端——送还纥奚文的尸骨。
区区五千轻骑,带兵的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中书侍郎兼校事司使,斛律澶根本没把这支军队放在眼里。
他得位不正,正忙于平定北方敕勒的叛乱。五千轻骑和十万叛军比起来不过是毛毛雨,孰轻孰重,斛律澶自认拎得清。郁久闾隼在家赋闲了不过数日,便被委以重任,披星戴月一路向北。
谢瑾抓住了这个空档,用奇袭的方式一举攻破三镇,直打到了涿涂山。郁久闾隼无暇兼顾,只好分兵回援,却正中以逸待劳的谢瑾和林雍下怀,被伏击得溃不成军。
方经一场痛快的杀戮,林雍白净俊俏的脸颊溅上了敌人的血,一双眼比闪电更亮,却对谢瑾露出个稚气尚存的笑来,“将军,你怎么知道郁久闾隼不会亲自回来?我还怕咱们以寡敌众,有来无回呢。”
正用水袋喝水的谢瑾被他这话呛了一下,不由失笑:“别掉以轻心,就地整顿整顿,还能再往北进。”
他没有埋怨林雍的口无遮拦,只放回水袋解释少年的疑问:“敕勒叛军已逼近可汗庭,事关存亡,郁久闾隼不敢赌。他也不相信,你我敢孤军深入北狄境内。”
但要成大事,就要敢别人所不敢。
林雍正了神色说:“将军,你知道吗?你生了张能骗人的脸,连你的眼睛也很会骗人。”
谢瑾觉得他这结论得出的毫无根据,微讶道:“彦容,我没有骗过你。”
林雍却胡乱擦掉汗水,自顾自道:“我原本以为,将军是个温和而谨慎的人,我相信陛下和百官也这样认为。不止是郁久闾隼,恐怕天底下所有见过将军的人,都无法相信您有这样的魄力。”
谢瑾赧然一笑,“我可以当你在夸我吗?”
“将军,我就是在夸您。”林雍的脸上写满了真挚,他长自山野,赞美向来赤诚而直白:“这一路上您常跟我提起中领军,遗憾于他不能随军出征,我想,您不必妄自菲薄,此行您比他更合适。”
北狄腹背受敌,恰如惊弓之鸟。
在广泽,他们击败了拥兵四万的赫连鸷,一日之内攻陷三城;在地弗池以南,他们击败了筑垒九座的叱卢洮,长驱直入四十里。但凡有人站出来振臂一呼,谢瑾都不至如此顺利。
但溃败一旦开始,除非北狄仍有第二个郁久闾隼,没人可以止住颓势。在这种态势下,金戈卫和青炎卫连拔数城,近乎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五千轻骑动辄人马飞驰,杀得北狄丢盔卸甲。等斛律澶回过味,谢瑾已打到了燕然山。
从前青炎卫在程云手下时谨守律令,军纪严明,谢瑾却秉持着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从不约束他们四处搜讨。
北狄官府的金银玉器、畜产车庐,不必充公,想要毁坏多少便毁坏多少,愿意拿走多少便拿走多少。是以三军之士皆视死如归,无一观望规避、畏缩不前。
可校事司这座人间炼狱终究还没能彻底淬去谢瑾心底的柔软,与之同时,他还下了一道将令——勿伤老弱妇孺。
从张掖水到燕然山,南北达三千里。一连六个月,历经大小凡二十九战,共下北狄二十一城,先后破敌军近十五万,谢瑾没跟顾邺章要过一回粮草,求过一次援军。
于是百官纷纷向天子进言,自动忽略了谢瑾只有五千人马,忧他自立为王割据一方,其中尤以侍中薛印和五兵尚书陆良最甚。
将众臣工七嘴八舌的争论一一听罢,顾邺章的态度镇静而沉着,垂着眼似笑非笑地问:“薛侍中,封狼居胥的功劳唾手可得,此时召谢卿还朝,您若是他,会愿意回来吗?未败而怯,届时北狄平了内乱重兵南下,洛都便不要了?”
天子都发话了,这类不合时宜的议论声自然也就渐渐消弭。
漏尽更阑,街衢静悄。徽行殿中却仍是亮如白昼。
又一篇写得一塌糊涂的文章被揉成团弃掷脑后,顾邺章心烦意乱地搁了笔,站立少顷,忽地颓然将自己摔进御座。
白日在朝臣面前,他神态自若,摆足了成竹在胸的维护姿态,到了夜里,却是隐忧萦怀,每每灯火不熄,候至天明。
——谢瑾孤军深入,早已与他失去了联系。
百足之虫,至死不僵。北狄固然已是摇摇欲坠的危楼,却也不能等闲视之,谢瑾如今,恐怕进退两难。
可为国之大计,谢瑾不能退,至少不能以战败的姿态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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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笛奏梅花曲,刀开明月环。
第16章 虎口脱险
时雨如川。
几经血战,郁久闾隼终于平定了敕勒叛乱,随即启程班师。而燕然山麓绿意未已,莺声已渐老。
因提前做了最保险的推算,青炎卫已分批乔装撤离,退至相对安全的武川。谢瑾身边只余下不到一千的金戈卫,逐水分散在山间隐蔽处。
——如有必要,他们会为先行的同伴断后。
但谢瑾有一个更利于扬国威,但也更冒险的念头。
林雍是第一个听到他想法的人,乍听之下却猛地变了脸,也顾不上什么尊卑大小,咬着牙压低声道:“这是苍龙头上折角,猛虎口中拔牙,将军还打算瞒着大家一个人去,是疯了不成?”
山间夜风凉爽,螽斯的鸣声如急风骤雨,盖过了所有旁的鸟兽昆虫,自顾自宛转高亢。
少年眉头紧锁,小狼般孤决的双眸渐渐浮上晶莹水光:“豁出命去当英雄,至少带上我一道,出了事,还能挡一挡……”
谢瑾心下动容,却仍坚持道:“彦容的心意,我心领了,但你得留在这儿。”
他注视着稚气未脱的小将军,似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若我到了约定的时间未归,不必犹豫,一刻也别为我耽搁,带德音他们离开。”
他语气平淡,态度却不容置疑,林雍自秦州回来便一直跟在他身边,如何看不出他的决心?
却仍睁大眼难遏地哽咽了一声,抓着他的马缰不肯松手:“能行吗?”
雪亮的刀光映着边塞的明月,谢瑾安抚地拍拍他左肩,扳鞍认蹬,强作镇定地朝他扯出一个笑来:“凡伐国之道,上兵伐谋,能行的。”
不敢踯躅回顾,谢瑾只将纥奚文的尸骨装入鞍袋,一人一骑,提着秋霜切玉的静水刀,趁夜向北而行。
头顶镶嵌的金银玉饰投射下晃人的光,莲花狮香纹锦垫在地面绵延铺开,两侧的臣官护卫神态各异,都佩着精铁铸成的短刀。
谢瑾微抬起头。目光所及的王位上覆有一张条纹清晰的虎皮,其上端坐着个衣着华贵体量魁梧的青年人,三十来岁年纪,浓眉环眼,高鼻阔口,金涂银带,双耳重环。
“你竟敢只身来见本汗。”大约是长得着急了些,又或者是黝黑的皮肤本就会显得人成熟,斛律澶的声音很年轻,夹带着草原的味道,并不像他的外形那样气势逼人。
四周的杀意密不透风地笼罩着他,气氛压抑得近乎凝固,谢瑾后背的汗水很快湿透。可他记得林雍的话,他说他有一张可以欺骗人的脸,还有一双可以骗人的眼睛。
所以他越是紧张,反倒越是目不错珠地回望着斛律澶,坦然反问:“瑾欲送还可汗叔父的遗骨,为何不敢来?”
斛律澶目露凶光,有意压低了声音:“我看谢上卿分明是狼子野心。若是真心实意来送纥奚叔父的遗骨,你就不会逞凶攻城。”
谢瑾长长地叹了口气,声音平静而和缓,听来竟有几分无奈之意:“可汗容秉,发生武力冲突是两国都不愿意看到的。奈何贵国将领对谢某有偏见,再三讲明来意仍坚持不肯放行,而我又受了我家天子嘱托,务必要将尸骨亲手送到王庭。话不投机,动武也是不可避免的。”
“好一个话不投机,不可避免!”斛律澶浓眉倒竖,居高临下俯视着他:“巧言善辩,上卿就不怕今日有来无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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