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那帐子后边隐隐透出的烛光一明一暗地逐渐微弱,他方才如梦初醒一般,魂不守舍地转身往外走去。
刚一推开门,门外台阶上赫然坐着束澜,如今正值深冬,他却只穿了一件单衣,此时已经被冻得瑟瑟发抖。
“长赢?”见赵长赢出来,束澜慌忙站起身,他鼻子冻得通红,说话也瓮声瓮气的,“怎么样?”
赵长赢漠然地瞥了他一眼,束澜被他的目光扫过,像被一排暗器刺伤了似的,只觉心中钝痛,讷讷地后退一步。
“你满意了?”赵长赢不带一丝感情地看向他,“是,我知道你极力想给束天风洗脱罪名,可是你何至于连容与都不放过?”
“我……”
“他现在这个样子你也看见了。”赵长赢一掀下袍,坐在方才束澜坐着的台阶上,说道,“你走吧。”
“长赢,你重伤初愈,吹不得冷风,你……”
“我的事不用你管。”赵长赢生硬地打断他的话,“趁我还没翻脸,你走吧。”
束澜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可这寒冬腊月的冷风已经早一步填满了他的嘴,顺着喉咙灌满了他的五脏六腑,他那些想说的话于是就这样被冻在了肚子里,冻成了一块块再难说出口的冰渣子。
赵长赢坐在台阶上,双目紧闭,嘴唇紧抿。束澜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他一眼,他始终没有睁开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束澜吐出一口长长的气,他离开的脚印在地上踏开一道浅浅的印痕,很快又被紧随而至的寒风掩去。
第71章 灯暖冬雪夜长(一)
天光晦暗,云层越积越厚,往来的寒风仿佛夹带了一斤的烧刀子,刮在脸上如烈酒入喉。赵长赢的内功本就能抵御寒气,此时倒不算冷,只觉得有些茫然。
好像下雪了。
一滴雨混杂着雪落在赵长赢的鼻尖,他恍惚地抬起手,抹了放进嘴里舔了舔,冰凉凉的,带着清寒的味道。他下意识地呼出一口气,看着那口白汽袅袅升向天空,脑子里一团乱麻,时而想起小时和束澜一起打雪仗的场景,时而又想起去年跟容与一边煮茶一边听雪,岁岁年年雪依旧,年年岁岁人不同。
“呼啦。”
赵长赢猛地扭过头,见艾叶满头大汗地打开门,疲惫地朝他点点头,“容与哥醒了,你……”
赵长赢一把推开他,他靴子上落了许多雪,此时一滑,差点一个踉跄摔在地上,幸好艾叶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喂,赵公子,你这么着急做什么,俗话说心急吃不了……”
“谢了。”
“喂!”艾叶看着赵长赢飞掠而去的背影,吃了一嘴他扬起的雪尘,呸呸呸吐了几口,“这么急待会小心又摔跟头。”
屋内四角都燃着暖炉,窗户紧闭,温暖如春。容与安静地躺在床上闭目养神,见他进来,便支肘想要坐起。
“我来。”赵长赢一个箭步冲过去,小心扶着容与靠在垫子上,“好些了吗?”
“好……咳咳咳……”容与话还未说出口,便咳嗽起来,赵长赢忙将外套脱去远远地挂在一旁,这才重新坐回来,“怪我怪我,我刚从外头进来,寒气重。”
“下雪了?”容与看向窗外,“你衣服上有落雪。”
“嗯。”赵长赢点头,“下雪了。”
只不过蜀地的雪小,这还是因为药王谷位于蜀地山区北部,若再往南些,怕是少有见雪。那零星的雨雪落在地上便化了,约摸得这样下个一整夜,才能有积雪。
“何时杖尔看南雪,我与梅花两白头……咳咳……”
“喝点水。”赵长赢给沏了杯茶,容与小口小口慢慢喝下,润了润嗓子,赵长赢见他终于不咳了,方说道,“不奈何都跟我说了,你怎么把灵髓丸让给我?我平日习武,就算不吃这个也是没事的,可你……”
“长赢。”容与笑了笑,“可我也想保护你一次。”
赵长赢的心倏尔漏了一拍,窗外冬雪纷纷扬扬,屋内的那盏油灯温柔地摇曳着,将容与眉目里的所有清冷都融化了,显得分外温柔。若说方才的冷风像是烧刀子入喉,那此时的赵长赢就像是半斤烧刀子下了肚,浑身火烧火燎,脑袋晕晕乎乎。
“我……我……”
还没等赵长赢支支吾吾说出个所以然来,容与接着说道,“我前两日在谷中找到了一处极好的地方,等我好了,我带你去吧。”
“好啊。”赵长赢眼睛一亮,“什么地方?”
……
“就是这里。”
容与朝前指了指,那是一处不高的山坡,坡上种了许多梅树,如今都已经开了,三千世界一片枝头雪。
“带酒了么?”容与问道。赵长赢晃了晃腰间的酒壶,“你刚刚病好,不能喝太多。”
“那是自然,尝一口便够了。”容与笑道,两人一路在这梅树林里穿行,直到走到梅林尽头,竟有一座小小的石亭。
“好久没这么轻松自在地喝酒了。”两人身体都没好,便各自只斟了一点,权当借意,赵长赢抿了两小口,忽而提议道,“容与,我带你飞上去吧?”
“什么?”
容与一怔,他还没反应过来,便觉身子一轻,赵长赢一把将他抱起,脚在亭子的石柱上一蹬,两下便翻上了亭子顶上。
今日大雪初霁,阳光普照,此处登高远望,目之所及尽是皑皑若雪的梅花,令人心旷神怡。
“这地方真不错。”赵长赢顺势躺倒,他一手枕在后脑勺下,一手拎着酒壶往嘴里倒酒,潇洒说道。
回应他的是一段熟悉的埙声。
旷远的长相思被这蜀地的冬风吹散,同被风吹落的无数寒梅一起,飘去,飘去,化作乾坤点点春。
赵长赢深吸了一口气,深冬清寒的空气顺着鼻子进入体内,将身体内一年的浊气都荡涤一空,他闭上眼睛,随着耳边长相思悠扬的旋律,赵长赢觉得自己的身体也轻了起来,轻飘飘得就像是一瓣梅花。
良久,那埙声停住了,赵长赢意犹未尽地睁开眼,见容与举着酒杯,兴致颇高地说道,“我有一壶酒!”
赵长赢顺势接道,“赠与天下人!”
容与诧异地瞥他一眼,眼中漾开层层叠叠的笑意,仰头一口将杯中酒饮尽,将酒杯倒转过来,说道,“尘心可慰!”
“四海……”赵长赢抬起手,将酒壶中的酒倒进酒杯中,“当”地一声,两只酒杯相撞,赵长赢却没有喝,他哈哈大笑起来,将杯中酒往亭下一洒,张开双臂,迎着凛冽的寒风,大喊道,“四海当浇!”
“好……”
“好你两个兔崽子,不好好在房间里养伤,跑来这里糟蹋我的梅花林!”
底下突然爆发出一声怒吼,赵长赢浑身一震,吓得赶紧将酒杯揣进怀里,一把横抱起容与,足尖在盛放的梅树枝上如燕啄般轻点了三两下,飞快地溜之大吉。
“吓死我了。”赵长赢心有余悸地推开房门,将偷偷摸摸带出来的酒杯酒壶放回柜子里,“怎么这么巧被不奈何逮到了,回头肯定要被他一顿臭骂。”
容与不以为意地背着手仰头欣赏着赵长赢房中挂着的一副寒梅图,图中梅枝以乌墨绘成,梅花亦是黑色,倒是比今日所见的白梅更多了几分料峭寒意。
“喂,你们两个跑哪儿去了?”艾叶急匆匆地从门口路过,见屋里有人,又倒退着回来,脑袋从门口探进来,抱怨道,“快点,过来帮忙包饺子了。”
“包饺子?”赵长赢啊了一声,“什么日子,做什么包饺子?”
艾叶看傻子似的将他从头打量到尾,懒得和他一般计较,翻个白眼道,“马上过年了哥,你日子都过到狗肚子里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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