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不还(17)
几十米的距离,楚政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去的,他只知道自己同从前一样挥出了手里的刀,温热猩红的血水溅去他脸上,渗进他渐趋清明的眼底。
负责护卫他的精锐根本没有看清发生了什么,他们仍旧愣在巷道里,正要为了大局咬牙看着同袍惨死。
而那身首异处胡人则睁着惊恐的、无法闭合的双眼,他虽不清楚到底是谁将他一刀枭首,但在生命戛然终结的刹那,他忽然记起了那种寒至骨髓的恐惧。
——那种恐惧来自一杆黑底银纹的玄字战旗,一杆只有它倒下了,天下人才敢萌生出野心的战旗。
第22章 楚政2.0死机
刀刃顺着甲衣缝隙精准切入,只需刹那就能将完好的皮肉和经络尽数割裂开,让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一滩痉挛的血肉。
楚政面上没有太多表情,他弃掉卷刃的长刀,用手背抹去脸上腥热的血水,弯腰捡起了尸体手边的弯刀。
他天赋很好,虽不是个热衷厮杀的性子,但却是个适合学武的胚子,他幼时开蒙便是如此,师父授予他的刀法套路,他只需看上一遍便能好生复原出来,即便是细节也不曾落下。
战场上杀人的路数,跟江湖武学不太一样,他当年也曾动摇过,毕竟他性子过于温和敦厚,那些一击杀敌的狠辣手段,他学得会却下不去手。
碎裂的石砖缝里浸着黑红的血水,从城门破口涌进来的胡人越来越多,他们显然是发现了身首异处的同胞,异族人愤怒又嚣张的冲上长街,想要剿杀这些仍在负隅抵抗的顽固守军。
楚政眉目微合,呼出了满口浊气,他缓缓握紧刚刚入手的兵刃,再抬眼时,敌人已经近在眼前。
利刃撕开空气的声响无比尖锐,弯刀带弧,刀身轻薄诡异,本不适合楚政这种大刀阔斧的打法,可有绝对的压制力相辅,再薄的刀也能将人与马一并截杀。
阳关渐渐露出云层,映出刀尖上的猩红血水,成串的血珠顺着凹槽落去地上,转眼便同先前的融为一滩。
还在垂死挣扎的战马发出凄哀的嘶鸣,楚政拔出弯刀,踩着一地的血水从它身边走过,并没有给它最后的痛快。
预示着死亡的咴叫在长街上随风荡开,楚政挽成髻的头发散了,和柳沅相仿的木枝落去地上,沾满了腥臭的血污。
“不要退守,把刀捡起来。”
温热的马血溅了楚政一身,殷红的血水从他眉梢滚落,安逸的山间美梦终于醒了,他回身看向那些溃不成军的南越人,鸦黑的眼底晦暗一片。
他的面容已经毁了,在场的人又多是不受重用的,他们之间没有人真正见过宸王真容,更没有人有幸和宸王一起出征打战,但在此时此刻,这并不影响什么。
“对,对!捡起来......兄弟们,林将军还在!杀”
“杀!杀——”
半数沦陷的雁城仿佛突然苏醒了,重新振作起的喊杀声在战马断气的那一刻取代了不详的哀鸣,尚能拼杀的轻伤者,仍能动弹的重伤者,甚至那个险些被胡人开膛破腹的年轻兵士,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拿起了手里的兵器,重新尝试将眼前的敌人拖进地狱。
——总要有人去做的,总要有一个人去为天下太平扛起所有的业障。
楚政浑浑噩噩的想起了当年的事情,想起他当年跪在御前乞求不再学武时,父亲抚在他发顶的手、同他嘱咐的话。
他十六岁挂帅出征,鏖战三月守下边关,斩杀近千胡人,旁人夸他年少英武,如战神之姿,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会在恶战后的死人堆里吐得昏天黑地,会在每天夜里辗转难眠,梦见怨鬼索命。
可他没有选择的余地,他是南越的皇子,他从降生那一刻就注定要走这一条路,在这一点上,他连寻常百姓家的孩子也比不了,天下之任,容不得他有任何动摇。
南越的外敌和南越的臣民总要有一方流血死亡,天下人将性命系在他身上,无论他愿不愿意,他都只能做一个为国为民的楚政。
城中的骚乱给了林弋喘息之机,他察觉到有人在同他两相呼应,分头冲散胡人的进攻。
攻城的人有去无回,胡人再骁勇也要有所顾忌,林弋咬牙握紧几乎脱手的长剑又将一名胡人斩去马下,他的箭伤从一开始就崩裂了,若非现在局势稍缓,他恐怕早就力竭而死。
愈发刺眼的日光将残肢和尸体晒出隐约腥臭,林弋在胡人身上抽出长剑,反手将剑尖插入地面以稳定身形。
他眼前已有虚实重叠的残影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撑多久,但他必须继续挺下去,城门处的攻势很快就会卷土重来,雁城这一战他不求生还,他注定救不了山河破败的大局,但他希望他至少能再拖上一个时辰。
胡人再度起势的时候,不堪重负的城门轰然溃塌,林弋额上青筋暴起,他嘶吼着拔出长剑奋力挥砍,当寒光迎面而来的时候,伤痕累累的筋骨无法再支撑他的动作,伴随他数年的长剑终于自他手中颓然滑落,剑尖磕上砖石,撞出一声悠长的脆响。
林弋眼前猩红一片,他行伍半生,本以为自己能坦然面对死局,可死到临头,他才发现他是那么不甘心,他倒在地上眉目狰狞的咧开了嘴,说不清是想笑还是想哭,他林家数代忠烈,一朝蒙冤受辱,而他今日非但不能替家门雪耻,反倒还要死在胡人刀下。
有那么一个瞬间,林弋真的以为自己死了,他听见了刀刃割裂皮肉的声响,也感觉到大量的血水喷薄而出,他睁开涣散的眼睛,想要看看自己的死相,然而寒铁铸成的长剑被人重新塞回了他手里,冰凉沉重的手感真实到让人无法忽略。
“站起来。”
天地之间忽然起了风,吹得烟尘四起,迷得人眼角生疼。
执刀的楚政和前不久在帐中时完全是两个人,他浑身都被血水浸透了,贴身的短打布衣已经看不出本色,他不知何时站去了阵前,挺直的脊背像是永远不会弯折的战旗。
“殿……”
林弋唇瓣发抖,不听使唤的五指重新握上了兵器,他想他该欣喜若狂,良将择名主,如今的楚政是所有人都愿意追随的宸王,他蹒跚爬起,试图和楚政并肩而战,可就在他重新起身的时候,他忽然察觉到了事情不对。
“等等,小沅呢?——你到这了,小沅呢!——小沅在哪?!”
“沅……”
弯刀卷刃,被血水浸透的刀柄从掌中滑落,掷地有声。
楚政至此才恍惚着眨了一下眼睛,已经粘稠的血水绷得他面上发紧,他迟缓又迷茫的张了张口,额前的钝痛重新凿进了他的灵台深处。
他猛地回首去看来时一路,尸体横陈的长街已经变成了人间炼狱,除去跟随他拼杀至此的守军并没有别人。
“沅沅……”
他哑着嗓子呢喃出声,在胡人大举进攻的阵前僵住了动作。
——他混沌不堪的脑海里出现了一个单薄纤弱的少年。
少年踮脚吻上他的额头,稚气又深情的软化着他眉间的小疙瘩,然后鼓着腮帮子告诉他,不想做的事情就不要去做,他可以不做天下人的宸王,只做沅沅的楚政哥哥。
第23章 不会打人的兔子不是好沅沅
楚政做了一件从没有做过的事情,他在胡人攻城的阵前弃了兵刃,反身跑回了身后的长街。
一国兴亡,同袍生死,统统变得不重要了,他踩裂了被战马踏出缝隙的砖石,跃过血肉模糊的尸首,还有未死透的胡人从地上艰难爬起,试图朝他挥舞兵刃以为自己和同族报仇雪恨,楚政脚步未停,他只是横臂一拦,任由自己臂上被砍得皮开肉绽。
旧日痊愈的伤痕再次露出森森白骨,楚政却没有感到疼,他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他曾经背信弃义,弄丢了陪伴他数年的柳沅,同样的大错,他绝不会再犯第二次。
疾跑带出的风裹挟着来自尸体的腥气,楚政喉间发紧,他从未觉得跑是一件累人的事情,但眼前的一条长街却几乎要了他的命,他很快便脚底踉跄的摔了跤,面目僵硬的死人同他迎面撞了个正着,他捂着渗血的鼻尖囫囵爬起,满是血迹的布衫又深了颜色。
他记得这是柳沅给他做得衣服,山里清苦,他身形高大没有合适的旧衣,柳沅一瘸一拐的跑到城里弄回了料子,他那时还是一身伤病,总是倚在床里昏昏沉沉的睡着,柳沅不会做衣服,只能把布料放在他身上,一边比量一边裁,最后干脆把两片布放在他身前身后对齐一缝,倒也稀里糊涂的捣鼓了出来。
这身衣服一开始是有些紧得,后来才越穿越宽松,柳沅其实不是个居家过日子的人,他是府宅深处被好生养出来的小公子,即便没有名分也是被大人千娇百宠的,与柴米油盐的很多事情,他理所应当的不擅长。
楚政牙根渗血,拼命跑过恶战之后的街巷,他恨透了自己的一时冲动,他应该好生待在那,刀剑无眼,柳沅根本不能自保,连林弋都想到了要腾出人手专门保护,他居然还那样冒冒失失的冲到外头。
楚政跑得太急了,他险些冲过柳沅藏身的街巷,路过巷口的时候,他生生刹住脚步拧腰转头,倒塌的砖墙封死了狭长的巷道,横陈在外的尸首显然是遭到袭击的后果,楚政喉头一哽,心脏差点跟着停跳,腹脏郁结的血气一股脑的涌到嘴边,逼得他双膝一软,顿时垮下了身形。
“沅沅……沅沅……”
粘稠的脏血将声音沁得沙哑之极,楚政发不出声了,他跪去地上懵懵懂懂的怔了片刻,又打着寒噤回过神来。
就像之前一样,他永远不可能接受柳沅死亡的结果,他以膝为足,狼狈又滑稽的挪到砖石塌陷的地方扑上去徒手翻找,碎裂的砖瓦不比兵刃迟钝,片刻就能能磨得人十指鲜血淋漓。
这绝不是那个稳重得体的宸王了,楚政失去了所有的冷静和理智,他若多看上一眼就能看出那些尸体都是被一箭穿喉的胡人,但此时此刻,他又变回了那个慌张痴怔的傻子,那个喜欢和柳沅一起待在山野里生火煮饭的楚政、一刻都离不开柳沅的楚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