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活(18)
霍震烨知道,白准这是太伤精神,这屋里除了阿秀就是纸人,阿秀还半点世事都不通,没人管他,只好他来管了。
白准吃着牛奶泡曲奇。
霍震烨问他:“给你的竹椅也定一个垫子?再加个抽屉什么的,你往后出门带东西也方便 。”
“我不出门。”白七爷如是说,说完又窝在被中,弹簧床真是太美妙了,洋人也还是有好玩意儿的。
八月二十八,浓雾,韩三烧百日。
韩珠推了辆板车出城去,板车上放着几只竹筐,里面是她叠的锡箔元宝。
路人看她推的东西和身上的孝衣,知道她是哪家的孝女,出城去给家人上坟的。
柳大就被压在这些元宝纸扎下面,他的眼睛透过竹筐的缝隙望出去,目光凝固不动,他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
韩珠想起他来就给他喂一点水,想不到他,就一天都不给他一点食水。
她并不是折磨他取乐,而是在她眼中,他已经是个死人,她甚至当着他的面,替他预备了一卷草席。
这卷草席铺好,韩珠终于跟他说话了:“我们总是一起长大的情份,一卷草席也该给你。”
柳大望着韩珠的眼中露出哀求的神色,韩珠不为所动,她甚至笑了笑:“你不能说话的时候比能说话的时候老实多了。”
柳大的手指和脚趾已经微微能动了,他心中狂喜,但一点也不敢表露出来,每天趁韩珠不注意的时候拼命活动手脚。
他要逃走,他要离韩珠远远的,这个女人,比鬼还要可怕。
韩珠推车出城,到埋葬父亲的坟场,说是坟场,其实就是块荒地,四下里都是坟包,韩三落葬的时候种下一棵树,树杆上系着白布带。
韩珠举目四望,就见布带迎风飞扬,她低头对柳大说:“你看,阿爹也在等着我们呢。”
柳大从脚趾到小腿已经有了力气,他知道今天是他逃生的最后机会,他尽力乖顺,一动都不敢动。
韩珠把柳大从车上搬下来,又把他摆成跪拜的姿势:“来,给我爹磕头。”
柳大假装软手软脚任她摆布,观察四周地形,看看往哪里逃跑更方便。
韩珠把酱肉黄酒摆在亲爹坟前,取出香炉,点起线香,对石碑磕了三个头,跪着说道:“阿爹,我来看你了。”
她看一眼柳大,举香对石碑道:“女儿不想嫁给大柳了,特意请来白七爷作证,废去婚书。”
柳大听了心头一喜,她要退婚,是不是肯放了他的意思?转念一想,心又凉透了,她要退婚是不想他死了,还当他的未亡人。
韩珠先在坟前烧化锡箔元宝,又将纸花篮烧给亲爹,听见身后有轮椅声,知道是白准来了。
白准的轮椅后面垫了个鹅毛枕头,膝上还盖了块薄绒毯子,阿秀打伞,他手里还拿了瓶桔子汽水。
插根吸管,一小口一小口嘬着。
霍震烨跟在白准身后,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两位少爷出来郊游。
这四面坟包已经埋伏着巡捕,坟场中还有零零散散来上坟的人。
浓雾掩去日光,四周白蒙蒙一片,一只又一只坟包安静躺着,上坟人拎着竹篮,穿梭在坟间。
乍看上去仿佛是一群无头的行尸走在坟场内,分不清是人是鬼。
霍震烨四下观察,不知柳二躲在什么地方,今天到底还会不会来。
韩珠见白准来了,从袖中取出婚书,双手递给白准:“请七爷为证。”
白准这会儿又很有长辈风范,他微微颔首,先给韩三上香。
香烟一起,石碑旁就显出一道灰影,那道灰影对着白准点了点头。
白准就用线香点燃那张婚书,尔后松手一扬,白纸黑字被风吹起,一面燃烧一面在韩三坟头盘旋,直至全部烧为灰烬。
“你爹同意了。”
韩三站在自己的坟边,接到女儿烧去的婚书,虎掌一断,碎成两半,他低头盯住柳大,腰间系着的神仙索微微颤动。
韩珠按住柳大的头:“给阿爹磕三个头吧。”
柳大被按头磕地,这三下磕得极重,他也咬牙一动不动。
低头时瞥见韩珠袖中一点寒光,再细看是只尖尖的银挖耳,他突然明白,她就是用这东西挖了金丹桂的眼,她还要用这个,挖他的眼。
韩珠按着柳大磕完头,站起来烧花盆法船。
柳大头皮贴地,就在火苗“噌”一声蹿起的时候,柳大掌心一撑跃了起来,他手臂有了力气,腿还麻着,差点儿就摔在地上,手足并用逃开几步。
霍震烨刚要动,白准拦住他:“用不着你。”
果然有道身影从雾中蹦出,拦在柳大面前。
“哥。”
柳大惊喜出声,他一会比比自己的喉咙,一会儿又指指韩珠,拉着弟弟的袖子,示意韩珠要杀他。
脸上露出笑意,凭他们兄弟两个,还打不过那个疯女人?
可柳二只是盯着自己兄长的脸:“你既然能动了,怎么连头都不给师父好好磕一个?”
柳二一向崇拜兄长,哥哥学什么都快,师父宠爱他,师姐爱慕他,连三门也由也承继了。
可他偏偏不肯好好过日子。
“你原来总说咱们的命是师父给的,师父问你愿不愿意娶师姐,你又赌咒又发愿,说你这辈子最开心就是那一天,你说的究竟是不是真的?”
柳大觉出不对,想往后退,可身后就是韩珠。
柳二继续逼问:“你说咱们三个好好过日子,你说要发扬古彩门,叫那些老东西别以为师父不在了,就能看低咱们。”
柳二一步一步上前,柳大一步一步退后,他急着要分辨什么,可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柳二最后看了眼韩珠,他眼睛看着韩珠,问的却是柳大:“好好的日子,你为什么不肯过?你为什么要骗人?”
话音一落,银刀入心,柳二这才正眼看着哥哥,一字一顿:“你为什么不肯!”
柳二刀子一出,霍震烨就掏出枪来,可没等他叩响扳机,枪声响起,埋伏在四周的巡捕一枪打中柳二的腿。
柳二根本没想逃走,他抽出小刀,看着柳大倒地,自己往前韩三坟前走了两步。
他一动,身上又挨一枪。
柳二这回支撑不住伏倒在地,他手脚并用,爬到师父坟前,摇晃着身子给韩三磕个头。
面颊贴着坟上新生的青草,眼睛望向韩珠。嘴里已经发不出声音,只是张着口“师姐”。
韩珠哭倒在地,搂着他的肩头:“小柳!”
柳二一动不动,他最后眼中浮出笑意,他没让师姐脏了手。
柳大一跃起来时,霍震烨就把白准挡在身后,白准只听见声音,看不见人影,他气得伸根竹条来把霍震烨给格开。
几个巡捕从四处坟包后现身出来,大头跑到霍震烨身边:“霍公子!你不知道,刚刚我们兄弟绕这坟场找了好几圈,就是没看见柳二的踪影。”
要不是青天白日,他们还以为是鬼打眼了。
两个巡捕确认柳大柳二是否还活着,两兄弟都已经死透了,他们还得抬尸回去验明正身,才算结案。
韩珠伏在坟前,她终于落泪,哀哭不止。
火舌轻轻舔过纸舟,船衣船骨瞬间点燃,顷刻就全烧起来,火花燎着一些,那只纸船就浮起来一些。
等船烧尽,烟灰浮空,又拼出一整只船来。
柳二跪在韩三身前,韩三伸手去抚柳二的头顶,重重叹息一声,师徒二人携手登舟。
柳大魂魄离身,转身就想逃走,韩三爷一抖腰上的神仙索,吊住柳大的颈脖,绳子一抖,把他拖到船上。
韩三最后看了眼女儿,又渴盼的看了白准一眼。
白准半天不动,眼看船要开锚,他微微阖眼,算是应了。
霍震烨看白准盯着天空出神,须臾又示意什么,他矮下身来,视线与白准齐平,顺着他的目光看出去。
空中大雾茫茫,只有风卷纸灰,他什么也不见,他问:“你在看什么?”
白准收回目光,打个哈欠,懒骨病发作:“赶紧的,开车去。”他要回家睡他的弹簧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