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龙勿用(10)
白则觉得不太对。刚刚一提到龙,宋清声便失了神。难道他所谓的故人,也是一条龙?
可最近这些年里,还能有谁会犯禁?
第10章
戏楼中间镂空,戏台高筑,摆在北侧,深绿帷幕还拉着,一层的另三面已经挤满了人,二层三层的看台栏杆内也是人头攒动,都紧紧望着尚空的台子,没人注意刚走进来的白则。
人是真的太多,里三层外三层,像下饺子,他踮起脚也很难看清戏台。
他听见旁边的人问:“怎么还没开场啊?”
“快了快了!你看……哎!——”
震耳欲聋的欢呼尖叫声里,厚重帷幕被拉开,幕后布置了桌椅,摆成女子闺房模样。乐声响起,越过人群,白则虚虚地看见一个纤瘦的黄粉身影。
台下的人大喊:“宋清声!”
台上花旦似是回应一般浅浅点头,伸指一拢披风,姿态优雅,自成风流。
白则实在看不见,光听见旁人喊。四下一扫,也没别的高处可站。
宋清声一敛水袖,踩着鼓点往前三步,掩面垂眉微笑,小姑娘怀春思春的模样被描摹得入木三分。
他开口,唱道:“梦回莺啭,乱煞光年遍——”
真像是莺啭,百转千回,把默默流年都唱遍。
白则急了,在人群外围一跃而起,踩上前面观众的肩膀,嘴里道了一声:“借过!”说着如履平地般一个接一个地踏过去,轻盈得像只燕子,别人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一路来到了台前。
衣摆风动,他稳稳落在台前围栏上,一时间夺去了大半目光。
宋清声用余光看了他一眼,他就朝他一摆手,示意他继续。
真的好像。宋清声几乎要控制不住地流泪,声音都沾上了一点颤意。
“人立小庭深院——”
花斑蛟断了尾,化作人身后便成了跛脚半瘸,又是难愈合的新伤,钻心痛楚久久不消,走一步流一身冷汗。因为他的缘故,沈渊本来最多两日便可返回扬州,现在第五天了,还在运河路上。
汪濡也在。他说要把人送到扬州才走。
若不是清楚汪濡这个烂好人的性子,沈渊真要以为他对司泉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算了,他懒得管了。
河湖不能入,他们只能坐船。萧艳知道了,连夜从京口遣下一艘新的客船来接,她站在船头,红衣似火,笼于朝阳之中,化成漫天霞色的一部分。
上了船,沈渊径直去了客舱,萧艳犹豫几下,到底没敢去撞他的枪口。
来时她已听说了沈渊带了那只蛟回来的事,但事情经过仍不清楚,便转头问汪濡:“汪公子,这是怎么回事?”
说完,她看向站在汪濡身后的司泉。察觉到她的目光,司泉似是害怕,又往后躲了一下。
汪濡把他拉出来,按着他的肩膀说:“这是你萧艳姐,叫一声。”
“萧……萧艳姐。”
萧艳没应,眼神复杂地看着汪濡。
“你先进去吧。”汪濡松开手,指了指船舱,“靠右手边随便挑一间住着。”
司泉咬着嘴唇点点头,拖着腿,摇晃又艰难地走过去,扶着墙进了舱内。
等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过廊,萧艳才重新开口:“他这是……只断了尾?”
“嗯。”
她皱起眉,“沈爷说的?”
汪濡苦笑着摇摇头,说:“他哪有心软的时候。是我求他的。”
“为什么?”萧艳不解,“他吃了几个人?”
“七个。”
蛇眸猛地拉长竖直,萧艳简直要喘不过气,尖声道:“您疯了?!”
汪濡没说话。
“这事过了沈爷的手,要是被旁人知道,后果您想过么?您这一次为什么非要犯这个险?”萧艳急得语调倏地又拔高一个度,“沈爷他……”
“我知道,我欠了他太多人情。”汪濡软声打断她,抬眼看向别处,“但……司泉吃人的事,也有我的错。他确实是有苦衷的,我不能见死不救。”
“什么苦衷?”
“我不能说。”
“您!”
见汪濡也是神情黯然,萧艳只好强压下心中的怒气,说:“汪公子,我们这些活在人间的妖修炼化人,有了人性,不就是为了启明开智、为了摆脱兽类茹毛饮血的生活,往更高处走,不再相残相杀吗?如果我们去吃人,那和魔界那些肮脏的畜生幽鬼有什么区别?我不说其他的事,他的过错足以惹来大祸,为什么要沈爷来替他挡?!”
她说到后面,眼睛都红了,泪在眼眶里打转。汪濡看得揪心,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抬起手又放下,张开嘴,可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最终只叹了一口气。
“如果再出了事,我一个人顶着,不会让沈渊受牵连。”他闭眼扶住额头,郑重道,“毕竟是我非要保他,就算真走眼,也是我的错。”
话说到这份上,没有再谈的必要。萧艳甩袖离去,走之前含着泪扔下一句话:“您总要吃亏的!”
长风过水,河上波澜起伏,朝霞渐散,色彩慢慢变得平淡,水色也跟着沉下去。汪濡在原地站了好久,才转身进了客舱。
司泉坐在最里面的房间里,抱着自己的腿揉按脚踝。
那里已经没有了知觉,脚掌肉软得像被泡烂了,不见血光,却有很浓的血腥气。
反复地按,一点触感也无。他急起来一爪割开脚背,弄得血肉模糊,也还是徒劳无功。
汪濡就在这个时候开门进来。
“你在干什么?”
司泉慌忙间收起脚,塞进被子里,汪濡眉头一皱,快步走上前掀开,只看见那双血淋淋的人足。
他保持着掀被的动作,没说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汪公子,对不起……”声音里又带上哭腔。
“断尾的痛要持续一两个月,愈合后,雨天也会湿疼。”汪濡看着他的腿,说完吐出那口浊气,又轻声道:“你还得再忍一忍,别挠它了。”
司泉点头,眼泪哗地滚落出来。
汪濡坐下来替他疗伤,手掌滑过,人身的皮肉又作新生。
“到了沈爷那里,你记着自己躲远些,他脾气坏,要是训你,受着就是了。再有,向晚楼也是个声色场,你要是真的受不了,就跟我说,好么?”
“好……”司泉抹泪,“谢谢您……”
“不,是我对不起你。”汪濡松开手,替他盖上被子,看着他饱含水光的眼,心酸与愧疚再次席卷了心房。
他离开房间的时候没有回头,自然也没注意到背后那道森寒怨恨得几乎像淬了毒一样的目光。
戏唱到了顶盛的时候,杜丽娘在梦里小园提灯夜游,偶遇手持折柳的柳梦梅,才子佳人相见便相依,儿女情长漾在举手投足间,化开在婉转戏腔里。
宋清声抛开水袖,抬眸望着搭戏的小生,柔柔唱道:“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将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那眼中情意漫漫,绵长而深切,叫人恍惚间分不清是戏还是真。
小生从身后将他抱在怀里,两人的耳鬓轻轻厮磨,只这一个动作便引起人的无限遐思。
白则的脸蹭地红了,低下头去用袖子掩饰。
“和你把领扣儿松,衣带宽……”
他慌了神。这唱词,怎么要命的露骨?
“……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是那处曾相见?”
这句悠悠唱完,白则的表情更不自然,眼神飘忽,脖子染上一片粉红,台下的人注意到了,都纷纷起哄。
宋清声偎在那怀里,又唱:“相看俨然——”
砰地一声,台前围栏发出闷响,白衣的公子红着脸转身,一步跃出,没有像来时那样嚣张,这回几乎是落荒而逃。
身后那只漂亮的黄鹂还在鸣啼:“早难道相逢好处无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