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龙勿用(32)
白则不敢看他们,低着头走路。
终于来到那座戏园子前,白则才抬起头,门口流光阁的匾碎成两半搁在一旁,往里看,三层的戏楼还立着,可已经有不似往日的破落。
听戏人都不见了,流光阁眼见的凄凉。
幸好,守门人还在,看见有人来,迟疑地打量。
“宋老板在么?”带路的开口问。
“在,但……”守门人看向白则,眉头皱得很深,像是在辨认,然后惊讶地张大嘴,“你是那个——”
他认出来了这个曾闹腾过流光阁的少年,白则扯着嘴角翻出笑容当做回应。
守门人跑回去请示,没一会儿就急匆匆地跑回来,“白公子,老板里面请。”
带路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白则一个人跟着走进园子里,还是绕竹屏、穿小道,从楼的后面走进,踩着松动的楼梯上去。
宋清声站在廊前相迎,鹅黄色的衣服,衬得他气色好,精神也足,可为什么眼眶那么红。
白则不解就问:“你怎么哭了?”
宋清声摆手:“没有,我没哭,你跟我来。”
他们走进宋清声的房间,白则看出来这里陈设都变了,好多东西都不见,只有简单的几件摆在原来的位置。
宋清声请他坐在软榻上,自己坐对面的椅子,轻声说:“委屈您。”
白则摇摇头。
“您是偷偷过来的么?”宋清声问。
“不是,我……”白则垂下眼,咬自己的嘴皮子,“不是偷偷,我和沈渊说了,他知道的,他同意的。”
宋清声看着白则,听到这句话,眉头微微蹙起,欲说还休,最后只叹了口气。
“那公子为什么来找我呢?”他问。
白则的双手握在腿间,手指扣着手指,磨蹭了好几下,又浅浅地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够了决心,才说:“我想知道……一百年前的事。”
天元十三年,扬州。
午后刚下过一场小雨,祛走秋老虎的燥热,湖中游船慢悠悠地划开水面,遥遥便能听见船上歌女的琵琶声。街上人不多,道路湿漉漉的,雨水黏着尘埃,鞋踩在上面溅出水花,一双净白的短靴没一会儿就满是泥点。
宋清声从街口一路跑到街尾,气喘吁吁地在一座园子前停下,放慢脚步走进去。
园子叫红园,竹屏假山小桥流水,典型的苏州庭园风格。顺着廊道,在竹影下穿过亭台水榭,幽径又重开朗,一座三层小楼浮现出来,飞檐翘角,精致灵动。
他像长了翅膀,化回黄鹂似的,轻悄悄地飞入楼中,推开虚掩的门,里头坐着他最熟悉的人。
那是一个背影,坐在向南的书桌前,脊背挺拔,骨骼分明,你知道他像棵竹,压不弯的竹。
墨色的长发随意束起,一身红底金丝的锦绸衣,脚上穿精制的皮革皂履,低头伏案写字,满身贵气,满身与人间格格不入的神仙意。
“公子。”宋清声走进房间里,嗓子婉转地叫了一声,“你知道吗,今天街上一点也不挤,好多人都去菜市口了,我一问,噢,今天是人犯问斩的日子,我不敢看,赶紧跑回来了。”
写字的那人轻轻回应:“嗯,晦气重,别去看。”
宋清声那会儿格外聒噪,叽叽喳喳的真像个黄鹂,在那人身边不停地问:“公子,我听说问斩前刽子手的刀是要喂过酒的,为什么呀?人脑袋落下来的时候还有感觉吗?都在想什么呢?”
那人倒一点也不嫌他烦,仍旧边写字边微笑道:“这我哪知道,小清声,你整天都在想什么呀。”
“想好多东西。”宋清声坦言,“不过我最想公子。”
“哟。”那人笑得更开怀,“这嘴真甜。”
宋清声也乖巧地笑,凑过去又问:“公子在写什么?”
“给东海的信。”
“东海?”
“我的那些朋友们。”那人说,“蓬莱岛的老王八,回音崖的傻海鸥,深冥涧里的灯笼鱼……好多,我答应写给他们的,以后也要带你认识。”
“我吗?”宋清声兴奋起来,“公子的朋友,我也能认识吗?”
“当然啊。”他自然地点头,“他们会喜欢你的。”
于是黄鹂精高兴极了,一高兴就唱歌,新学的戏腔从喉咙里飘出来,一字拖五个音,千回百转,悠扬到了海里去。
这只小黄鹂还年轻,只有二十岁,正是妖类初成长的年纪。飞禽化形不容易,尤其是他这样软绵绵的小鸟。
他什么也不知道,某日在树间唱歌时忽地有了妖识,低头便看见树下有个英俊的公子在朝他笑。
“过来。”公子说,“再唱首歌给我听吧。”
于是接下里的日子,黄鹂飞上枝头变凤凰,被醇厚的龙气养着,养得漂漂亮亮的,真像小凤凰。
他看着公子写好了信,把信纸叠得齐整,垒在一起,装进黑色的信封里,用金粉在什么写下他不认识的字。
“写好了吗?”他问。
“好了。”公子答。
他正要再说话,忽听见一声类似鹰唳的叫声,窗外飞来一只通体雪白的大鸟,扑着翅膀闯进来,匆匆落在书桌的笔架子上,风吹乱了桌上翻开的书。
他皱起眉,想斥责,他的公子先开口了。
公子伸手抚摸海鸟的羽毛,问:“你怎么来了?有要紧事?”
海鸟不闪不躲,抬起一只爪子,露出绑在什么的一个小竹筒。
公子解下竹筒,从里面抽出一张很厚的帛。
宋清声至今不知道帛书上具体写了什么,但他已经能大概猜出,那应与东海未来的小太子,当时还未出生的白则有关。
那一日午后,是他最后一次见到赤睢。
锦衣的公子阅完帛书上的字,脸色一变,猛地攥起拳头,问那海鸟:“是真的么?”
海鸟点点头。
“那我必须要回去。”赤睢这样说。
第34章
“那会儿是天元十三年的三月,他回东海之后,就再也没有消息了。直到有一天,海上突然变天……”
蛟入海化龙,九天之上落下滚滚天雷,黑鳞腾跃于白水间,破开一层层浪,直入海的深处。
红龙踏浪东来,蛟龙一场恶斗,毁尽千年修行。
大海余怒不消,天阴沉如夜,破碎的天雷穿梭在乌云中,人间被黑幕笼罩。
随着一声尖锐龙鸣,奄奄一息的黑蛟被击落于海底大渊,遍体鳞伤,而几乎毫发无损的红龙从天空之上钻入大海,旋于黑蛟头顶,片刻化作人形。
锦衣公子,那张脸与如今的白则有七分相像,难怪宋清声见到白则会移不开眼。
黑蛟躺在乱石间,大股大股的鲜血同海水弥漫在一起,满是生锈的腥甜味。他侧躺着,眼睛被血迷住,睁不开,只能看见团团红雾。
轰鸣的耳朵里似乎传来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但他听不清——他伤得太重了,听什么都像隔了一堵摇晃的墙,遥远震荡。
他隐约察觉到那条红龙在朝着他走来,那一身独属于龙的威压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腑脏似乎裂了,他呼吸起来就像一台破风机,发出呼——哗——的声音。
身体里的血在慢慢往外涌,海水越来越凉。
忽地,周遭静了一瞬。
“你知道的……沈渊当年化龙凭的是实打实的修为……他受过两道天雷,身上已经长出了一半龙筋,可……”
那黑蛟血糊糊的眼猛地睁大了,目眦欲裂般,金色瞳孔缩成笔直的细线,眼白处倏地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血丝,可怖至极。
下一秒,蛟的喉间爆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几乎是回光返照般扭曲着躯体狠狠地挣扎起来,动静之大,海底大渊都随之剧震。
光裸的脊背上,皮被掀起,黑鳞被刨开,一道大口横贯其上,从颈开向尾,伤口上闪着金灿灿的光,灼焦了底下的皮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