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能学会谦让。
对皇帝而言,谦让是个致命的词汇。
“你们不要吵架,我不是很喜欢吃草莓,留给这个大哥哥吧……”
迪伦懂事地介入其中,将草莓推向约法沙,他看起来那么善良,比约法沙这个大人还要懂得「谦让」。
约法沙看他许久,目光轻轻移到还缠着纱布的手腕上。
他有点儿想念那个总是对自己冷着脸的监护人了。
“我,我是不喜欢吃草莓啦……但是……要是爱丽缇还……”迪伦断断续续地说着,眼眶肉眼可见地红了一圈。
“好了好了,男孩子不要总是哭。”临殊摸摸迪伦的脑袋,牵着他的手进了卧室,“你照顾爱丽缇这么久,肯定很累了,过来好好睡一觉。”
——
哄睡迪伦是二十分钟后的事了,临殊重回客厅,想给约法沙换药,四下一看却没有他的人影,找了一圈,驾驶室也空空荡荡。
他不在车上。
约法沙身上有定位器,为防止上次那种情况发生,临殊重新做了设置,只要约法沙离开他超过十米,他的终端就会震动。
既然终端没给提示,约法沙应该就在附近。
车停在一栋看起来还算结实的建筑旁边,临殊很容易地在背风的墙边找到了约法沙。
约法沙坐在凸起的墙沿边,膝上放着临殊送他的纸质书,借着月光阅读上面晦涩难懂的文字。
这对他来说委实困难,临殊只给他模糊不清地解读了前几回,他要自己结合过去的记忆进行分析和猜测。
这让他感到些许头疼。
要慢慢想,想太快会难受。
“你看得清吗?”临殊站在他旁边,斜长影子铺在地面。
“看得清。”约法沙的感官较常人敏锐得多,何况今天还是满月,万里无云。
“你……”临殊张了张口,叹息着坐下,将自己的外套披到约法沙身上。
皇帝原来是会难过的,尽管只会为他自己。
“我不是强求你体谅他人,但你不该对迪伦那个态度,小孩子心思很敏感,你说什么都会往心里去。”
临殊将手肘搁在膝盖上,“你再怎么嫌弃他脏,他也不是自己愿意这么狼狈的。”
他说的是约法沙那句「离我远点」。
“会弄脏衣服。”约法沙说。
“什么?”
“你昨天说洗衣服很麻烦,叫我不要蹭到脏东西。”约法沙继续道。
临殊沉默了一下:“人又不是脏东西。”
这勉强的辩解让约法沙又低下头去看他的书,不想理临殊。
临殊打开顺手拿下来的药箱,牵过约法沙的手,一圈圈解开纱布,去给约法沙手腕上药:“你又不是没有手,自己上药难道不行吗?”
约法沙虚握了下拳,固执地将手收回来:“我打不开药箱。”
他的神情在月光下显得过于冷淡了,皇帝的脸本身具有极为锋利的美,没什么亲切感,一旦他有了情绪,不再是那副神游天外不知所云的表情,你就容易被他眼里的寒意劝得退避三舍。
临殊很少见到他这个样子,约法沙对照顾自己的人总是愿意表现得温和,惹他不开心的小朋友没这么好的待遇,怕他是自然的。
“我……”临殊说不出话来,他会哄小孩子,约法沙有小孩子的心性,到底是个大人,说那些幼稚的话哄他,他还会嘲笑自己。
车上的药箱都设置了密码,尤其是装有稳定剂那只药箱,不仅需要输入密码,还需要临殊的声纹指纹及虹膜同时解锁,这是控制皇帝的手段。
如果不是身体原因,约法沙说不准老早就想办法跑了。
“约法沙,这世界上不止你一个人会受委屈的。”临殊重新握住约法沙的胳膊,以不容抗拒的力道给他上好药,重新绑上纱布,遮住丑陋的伤口,“迪伦可能这辈子都没吃过草莓,他不可能过得比你好,不可能过得比我们任何一个人好。”
“特伦特村所在的地区我了解过,他们困苦得连饭都吃不起,在所有资源集中到城市的情况下,迪伦能活下来已经是个顽强的孩子了,何况他还失去了妹妹。”
“你消耗掉的一切,可能就是其他人的性命。”
他从来不擅长说教,可今天他觉得自己必须与约法沙公开布诚,至少得让约法沙稍微具备那么一点儿同情心,不要冷漠地看待他人。
“人贩子拐走他们兄妹,致使他的妹妹死亡,这也是我的错吗?”约法沙问。
有人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确实可以归结到皇帝头上,但小孩子被拐卖又不是他让做的。
“如果不是帝国上层不作为,如果不是出于贫困……”临殊努力回想反叛军中专业人士策反帝国拥护者的言语,“他们会是这个下场吗?”
“如果他们的父母没有生下他们,他们也不会是这样。”约法沙反驳,“一定要追溯根源,那也不是帝国的错,你现在就可以去海边指着大海说「如果你没有孕育生命他们不会是这个下场」。”
“你简直不可理喻。”临殊做了次深呼吸,动作仍然轻柔地把纱布完全缠好,“你已经拥有的够多了,就不能善良大度一些吗?”
“因为他们贫困,他们生来吃苦,所以我应该谦让他们。”约法沙语速降了下来,他逐字逐句如阅读般问临殊,“那我生来就是这样糟糕的身体,是不是所有健康的人也该让着我?”
“我需要的太多,占据了其他人的份额,我就不该活着吗?”
“那是不是所有的男人都该死,因为体型更大的男性比身材纤细的女性消耗得要多?”
“是不是所有重症者都该死,因为他们消耗的药物比一般病患更多?还是说所有病患都要大度,要善良,要研制药物消耗的各种资源转去供养健康的人生存。”
“人的生命是以多少来衡量的吗?是以强弱来衡量的吗?”
约法沙一字一句问进临殊心里,他明知道约法沙说得不对,可他找不到话语来反驳,他在同他人的言语交锋中很少能占上风,这一下竟快要被精通诡辩的皇帝说服了,连一句「你这是偷换概念」都说不出来。
但皇帝并不是在诡辩,至少他自己不这么认为。
他最讨厌「谦让」这个词。
凭什么呢?凭什么他要谦让,谦让的人都死了,只有他活了下来。
他确实不善良,善良的「皇帝」未来会成为他的一部分,在他肋骨下、胸腔里鲜活地跳动,和不善良的他共生。
“我想要活下去,有什么错呢……”
那是约法沙继任以来,第一次忽视监护人的警告。
他坐在月光下的城市废墟中,淡金色的长发渡满银辉,挽起的袖口之下是覆盖伤口的纱布。
他凝视着临殊,依然是一副冷淡疏远的神情,但他红琉璃似的眸子蒙上了雾,雾慢慢汇集,而后凝成荧亮的一滴,滑落下去。
他面前只有临殊一个人,没有会提醒他皇帝应该是怎样的,他现在不是帝国的皇帝萨迦利亚?约法沙,他要偷偷做一会儿可以任性的萨拉。
第17章 预兆
迪伦睡得不是很深,他听到外面有人进来,于是睁开眼睛。
临殊抱着那个性格不太好的男人走了进来。
车厢内的空间狭小,一个人行动都有些不方便,但临殊的动作十分温柔,没有撞到任何东西。约法沙靠在他怀里,已经睡着了,眼尾带着一点红。
临殊将他放在床上,对迪伦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理了理约法沙的头发,避免他压到,最后盖好被子,一个人坐到床脚下的空隙靠着墙,披上原本在约法沙身上的外套。
床不算大,平时他和约法沙两个人是够睡的,挤三个人太勉强,他担心约法沙睡不好。
迪伦连口型带比划表示自己不用睡在床上,临殊摆摆手让他别动,关上灯合眼睡了。
——
沃恩得到允许,端着咖啡走进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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