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寒的冰冷在他的意识深处蔓延,生长出厚厚的寒霜。
零号尝试着在那些霜上写字,履行自己的最后一个承诺:“我们那里有一个传说……蝶梦庄周,庄周梦蝶,我觉得这和我们很像……你该破茧了,破茧也该长翅膀。”
他答应了要给对方一个好听的名字。
他控制着水流歪歪扭扭地写下一个“庄”,想要写第二个字的时候,视线却骤然一凝。
……一条细细的银线在水里飘荡着,一端缠上了他的手指。
他对这些银光闪闪的细线再熟悉不过。
它们是小卷毛的“茧”。
也不知道为什么,同期的意识体都陆续破茧成熟了,只有小卷毛一直还保留着自己这颗茧,不停地向里面填充着一切能收集到的信息,任谁问都只是神秘地说留着有用。
零号忽然冒出了个从未有过的念头。
他被强烈的不安牢牢挟住,抬起视线。
……年轻的拓荒者学什么都很快。
“现实世界的科技水准不够。”小卷毛不再掩饰,认真查看了一遍他的记忆,“队长,是因为这个吗?”
零号说不出话,他的意识已经濒临解体,只能一动不动地盯着面前的人影。
越来越多的银色丝线缠上来,把他从这场梦中剥离,那些细线摸起来就像是柔软的小羊毛卷。
“我们会遭遇这场梦,是因为按照目前的轨迹继续发展下去,在未来的某一天里,现实世界真的会发生这一切。”
小卷毛已经很适应他们的时间概念:“因为现实世界的‘茧’科技水平不够,不论是你们现在的茧,还是三年后的二代茧……”
说话间,年轻的拓荒者已经迅速通过他的记忆,学会了把意识融入梦境的方法。
小卷毛将那一条细线抽出来,在自己的手腕上系了个蝴蝶结,把剩下的一整颗茧都送给他。
零号定定看着他。
小卷毛操控着水流,填上了第二个字。
他有了个非常好听的名字。
“……那就再迭代一次吧。”
庄迭抬起视线:“用这个做你们的三代茧。”
“我来负责这场梦。”他说,“队长,你去负责世界……”
死者之境的意识必须要靠结茧来维持稳定,失去了“茧”的庇护,那个年轻的彼岸拓荒者迅速消失在了湍急的水流里。
零号终于恢复了行动能力,他纵身扑过去,却什么都没能拦住。
流水穿梭在他的指间。
那些格外漂亮的、银光闪闪的柔软的细线结成了牢固的茧,把他整个人固执地护在其中。
数不清的陌生记忆如同潮水般灌入他的脑海。
……所有的轨迹都有这一幕。
这不是一次意外,在所有的可能性里,小卷毛都把“茧”送给了他。
破茧失败的意识会陷入虚无的空间里,那是个比冰川深处更加空白的世界——失去了全部的记忆、经验和认知,意识体要在虚无里独自漂浮,直到找到一个出口。
这段轨迹被随手草草圈了起来,标注成了“一瞬间”。
庄迭的影子弯着眼睛,目光亮晶晶地看着他,毫不犹豫地雀跃着握住他的手。
温柔的力道将他推出了梦境。
……
凌溯猛然坐起身。
他的衣物已经被冷汗浸透,浑身上下冻得钻心。
他把手伸进口袋,慢慢摸索了下。
录音笔不见了。
他僵硬地弯曲着手指,轻轻握住了那颗柔软温暖的、泛着银光的茧。
四周是纯白的空间,在他面前漂浮着一块虚拟屏幕,上面浮现出了协会官方通用的黑体标准字迹。
【测试结果待定。】
【扫描判定:高度危险。】
“留下上衣左侧口袋里的东西。”
冰冷的机械音响起来:“留下它,你就可以通过测试,睁开眼睛醒过来了。”
第151章 苍耳(完)
伴随着剧烈的头痛,被干扰的记忆也逐渐恢复。
……
他正在进行毕业前的最后一次人格模型测评。
在测评中,他一度险些被大量的负面情绪侵蚀,在失去意识前本能自救,用钥匙回了他们的家。
他垂下视线,看着镶嵌在衬衫上的苍耳勋章。
“零号。”没有得到他的回馈,机械音等待了几秒,继续响起,“你——”
“没有什么零号了。”
凌溯说:“我会在不久之后退休,退休的时候,我会得到一个很不错的新名字。”
空间内毫无预兆地沉默下来。
虽然那只是完全由机械合成模仿的语音,但在对方突兀地陷入沉默的一瞬间,似乎依然泄露出了些许属于人类的错愕。
凌溯站起身:“我决定先预支这个名字。”
他走到那块虚拟屏幕前,抬起手,抹去了上面的字迹。
机械音隐隐透出些怒气:“零号!”
凌溯对这个代号没有任何反应,他只是在这片空间里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下来,闭上眼睛。
拒绝修正的结果没什么意外可言,他很快就又被投入了新的梦境里。
那些梦境的内容究竟是什么,他并没有太在意。
可能是有几百号新手正拿他当靶子练习射击,带着硝烟味儿的子弹堪比人体描边大师,给他留下了数不清的惨烈异常、耽搁几秒钟就很可能自动痊愈的擦伤。
可能是他被绑在某个中世纪的祭坛上,正等着被当做异端烧掉,但刚烧起来的熊熊烈火就被一场雨浇了个透心凉。
可能是他被扔进棺材里活埋,在漆黑狭小的空间里等待着空气的耗尽,却发现自己其实是个刚石化的吸血鬼……
……凌溯随手改写着那些梦,丝毫没有在意机械音在提示下酝酿的愤怒。
他完全不浪费精力去探知梦境的内容、也不做任何抵抗,只是随遇而安地一动不动躺在棺材里……他还有更紧要的事必须立刻做完。
凌溯用上全部精神力,专心强化着脑海中的那些正飞速流逝的记忆。
他像是个在海滩边疯狂徘徊的守财奴。
那些金灿灿的、温暖明亮的细沙不断被海水带走,不论怎么用双手去捞、去攥,抱起一捧也会迅速流逝。
记忆中的一切正在迅速褪色,越来越多的面孔变得模糊不清。
他迅速改变了策略,只是一粒一粒地不断捡起那些细沙,每攒够一小把就把它们吞下去。
咸涩微苦的感触流淌过他的意识,他把它们小心翼翼地藏起来,用它们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描摹着相同的画面。
他在细沙上画着他的星星。
那是他见过最聪明、活泼、温柔、勇敢的意识。
那些小羊毛卷有时候会服帖地趴下去,有时候又因为解出了某个超级难的问题而兴奋地支棱起来……但更多的时候,它们都柔软地轻轻蹭着他的掌心,淘气地在他的指间钻来钻去。
他原本是该被上交以后彻底粉碎,交给对岸的集体意识,转化成海量的信息和数据流供所有“茧”吸收的。
但捡到他的年轻拓荒者没有这么做。
那颗星星主动走进了他的轨迹,握住了他的手,偷偷把他领回了家。
……
只是现在,他把回家的钥匙不小心弄丢了。
会不会是丢在了那场凶险万分的梦里……是不是在某一次汹涌的浪头重重劈面拍下时不小心掉出口袋,被湍急的海水卷走了?
还是掉在了哪块浮冰断裂开的细缝里,没有被及时察觉,跟着一起送出了那场噩梦?
又或者是在他差一点就放弃自己、与那场梦融合的时候,就失去了那个珍贵的锚点,和那些被再三加密保存起来的记忆……
凌溯没有让自己沉没在这些繁杂的念头里。
他有的是时间懊恼和自责,如果他是一只鹦鹉,大概会沮丧到忍不住一直把自己拔秃,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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