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她是回光返照。
回光返照……
牧鱼记得野道士曾经说过,人,尤其是老人,在去世前是有感觉的。
所以很多老人会在去世前突然精神起来,然后一反常态地安排各种事宜。
因为他们知道,自己要死了。
死亡啊……
牧鱼忽然问师无疑,“上战场的时候,你怕吗?”
师无疑坦然点头,“怕。”
人都是血肉之躯,命只有一条,更何况是他们那种装备不精良的义军,归者不足百之一二。
牧鱼又问:“那你也会怕死吗?”
师无疑忽然笑了,抬手安抚性的捏了捏他的后颈。
细细的,能清晰地感受到指腹下的动脉一下下跳动。
是生者的力量。
他看着柔软的黑发在指尖穿梭,映着薄薄一层光晕,低声道:“怕,但我更怕一生碌碌无为,浑浑噩噩而死。”
若能死得其所,便可视死如归。
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牧鱼歪头看他,“你很了不起。”
任何一个可以直视死亡的人,都很了不起。
师无疑了不起,那位老太太也很了不起。
说完,牧鱼用力做了次深呼吸,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但我可能没有那么勇敢,我想活得久一点。”
师无疑眼中迅速噙满笑意。
“好,那就活得久一点。”
反正,我大约可以护你一生那么久。
沿着原路往停车场走时,再次途经急诊部,原本空荡荡的停车处停了好几辆救护车。
现场乱哄哄的,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耳畔回荡的是各种哭喊声和哀嚎。
“快快快!”
“伤者呼吸骤停!”
“血压骤降!”
牧鱼呆呆地看着,就听旁边几个人议论:
“啧啧,真惨啊,太吓人了!”
“怎么回事?”
“西边国道那个十字路口出车祸了,一辆大卡车撞上了公交车,听说特别惨……”
牧鱼眼睁睁看着那几个无常手中出现了小卡片。
“是个大活儿。”
小无常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旁边,模仿活人伸了个懒腰。
“有多少人?”
牧鱼看见一个浑身是血的小姑娘被从救护车上抬下来,心脏跟着一紧。
师无疑挪了下脚尖,挡在他和急诊部之间。
虽然隔绝了画面,但牧鱼耳边还能听到高高低低的惨叫,还能闻到空气中弥漫的腥甜。
小无常歪头,视线不断在他们两人之间游弋,漫不经心道:
“十三个,两个同事在现场,三个同事在二院。”
牧鱼心里咯噔一下。
也就是说,至少有两人当场死亡。
十三人……
他不是什么悲天悯人的性子,可眼睁睁看着这么多条生命在自己眼前逐渐逝去,那种滋味儿真的很难受。
但他没有办法。
小无常摆弄着勾魂索,突然嘻嘻笑起来,“你不会又想做什么吧?不可以哦。”
此时的他跟刚才抢萝卜丸子时的沙雕判若两人。
虽然是笑着的,可笑意却没有直达眼底。
牧鱼摇头。
天地循环自有其规律,他上次阴差阳错救了李沐阳,不能不说也是另一种天意。
而这次这么多无常都提前守在这里,大局已定,无法更改。
小无常满意地点点头,忽然道:
“你知道康城一年要死多少人吗?”
牧鱼一愣,下意识摇头。
“去年是51483人,”小无常笑嘻嘻道,“平均到每天是141个,平均到每小时是将近6个……”
“也就是说,”他掌心翻转,露出一张白色卡片,晃晃悠悠往急诊部走去,“就在你说话的那几分钟里,已经有人死去了。”
牧鱼看清了那卡片上的字迹:
“江莱,性别:女,死因:车祸,死亡地点:康城第一人民医院,享年七岁。”
是刚才送进去那个小姑娘。
“如果你想,我可以把她抢回来。”
师无疑平静道。
他是天道的漏网之鱼,是游离在朝廷边缘的义军将领,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对固有秩序的挑战。
牧鱼摇了摇头,率先迈动脚步,“我们走吧。”
这种死亡,终究跟生机未绝的猝死不同。
就算强行留下魂魄又如何?
伤者的躯壳已然伤痕累累,器官破裂、衰竭,脑死亡……
留下魂魄,将它们困在躯壳里吗?
而且……
如果救人,救哪个?不救哪个?
自己有什么资格和权力决定别人的生死?
如果这次救了,那下次要不要救?
如果每次都救,应死之人死不了,岂不是要天下大乱?
深夜,小无常如约带着几个同事来到饭馆,一进门就窝进椅子里咸鱼躺。
“好累啊!”
牧鱼:“……无常也会累吗?”
小无常斜眼瞅他,“有点公德心好不好,我们又不是不知疲倦的社畜。”
社畜知道疲倦,谢谢!
牧鱼心头微动,“你们有公休日吗?”
无常们整齐摇头。
“有带薪休假吗?”
无常们摇头。
“有固定上下班吗?”
摇头。
“有稳定的休息时间,稳定的一日三餐,确切的职场前景吗?”
牧鱼笑眯眯问道。
牧鱼呵呵几声,发出最后一击:
“所以,你们是没日没夜的工作,完全没有任何福利保障,没有退休。而且不管上下班,都要随传随到,随时随地加班喽。”
众无常:“……”
妈的,我们是社畜!
当初跟着谢必安来的小无常看上去已经快要崩溃了。
他决定化悲愤为食欲。
“好酒好菜都端上来,我要吃垮你!”
他凶巴巴地喊。
牧鱼:“……”
你是得了不模仿偶像就会死的病吗?
哦,抱歉,你已经死了。
所以你是一个求死不能的社畜了呢。
累了一天的人总想喝点酒放松一下,做了鬼也一样。
牧鱼给无常们上了好几瓶酒。
不求多贵,但求利润高。
目的和动机就很赤果果。
曾见过进货单的师无疑看穿了他的小心思,嘴角微翘。
真可爱。
小无常人菜但瘾大,虽然第一个叫酒,却也是第一个喝醉的。
他出溜到桌子底下,抱着条凳子腿哽咽起来:
“呜呜呜,七爷……你怎么就这么离我而去了,七爷啊,我长大后就成了你啊!”
牧鱼:“……”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
师无疑觉得有些辣眼睛,“要不要丢出去?”
看他的表情和严谨的态度,牧鱼觉得他是想来真的。
牧鱼到底良心未泯,“不大好吧?”
毕竟都是阴间财神呢。
光今晚这几桌的利润,就够他正常经营一周啦!
“抱歉,”另一个面生的无常歉然道,“他最近情绪不太好,酒后失态了。”
牧鱼瞬间燃起熊熊八卦之心,“为什么情绪不好?”
无常还会情绪不好的吗?
面生无常看样子是个老实人,犹豫了下才小声说:
“七爷是我们的偶像嘛,小九难免更痴迷了点,可前几天七爷被八爷叫走了,他整个鬼就开始丧魂落魄的……”
哇哦!
牧鱼眯起眼睛。
失恋了呗!
他正要继续挖掘,却听到一阵压抑的抽泣声从角落里传来。
大家整齐地往那边看去。
是个四十来岁模样的中年无常,留着非常具有古典气质的胡子和发髻,身上有种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气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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