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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灵结束,全村吃席。
南槐村流传句老话:一辈子有三碗饭,自己只能吃一碗,剩下两碗别人为你吃。
这句话指的,就是出生、结婚和死亡。每个人都只能吃结婚那碗饭,另外两碗饭只能由别人来见证。
不管红事白事,南槐村都会摆上流水席宴请宾客,招呼乡里乡亲坐到一块儿吃顿饭。主人家也不会去收礼金,只要是村里人,都能坐下来大吃一顿。
大概江暮漓是江家人的关系,他的酒席办得尤其盛大隆重,席面从村口一路摆到村尾。十七道菜品全是硬菜,色香味俱全,一点儿都不比城里饭店差。
现场甚至还请来了一支乐队,敲锣打鼓吹唢呐,好不热闹。
温衍穿梭在席间,招呼乡亲们吃好喝好。
南槐村家家户户都养猫儿狗儿,把它们当成亲人样看待。酒席上有不少猫狗三三两两地溜圈打转,吃村民们投喂给他们的食物。
温衍见状,索性拿了个不锈钢大盆,问掌勺的大师傅要了些鱼啊肉啊还有大骨头棒子,准备让这些小家伙好好吃一顿。
他刚把食盆放下,好几只猫咪狗子就滴溜溜地跑过来,围着食盆大快朵颐起来。
温衍摸摸它们毛茸茸的脑袋,心情稍微好了一点。
这时,一只小黑猫溜达过来,也想挤进去吃好吃的,但挤了几次都没成功,急得喵喵叫。
温衍浅浅勾了下嘴角,刚想给它拿条小鱼吃,却突然发现一个问题:
这只小猫,怎么和俊俊那只被老鼠药毒死的小黑猫那么像?
温衍伸过手,把小黑猫抱了起来,仔细端详。
没错,就是自己和俊俊亲手埋葬的那只。虽然村里黑猫不少,但俊俊的那只小黑猫花色有点特殊,它的尾巴尖上有一撮白毛。
温衍的手开始发起抖来。
他凑近一点,嗅了嗅小猫身上的气味。
一缕泥土气息飘进鼻腔。
小猫“喵呜”地叫了声,舔了舔温衍的手指。
温衍记得,这只小黑猫原来是不喜欢自己的,每次见到自己都充满戒备,好像自己身上有什么可怕的东西。
看着活蹦乱跳的小黑猫,温衍的心和脑又一下子乱了。
李花秀母子不怎么出门,没来吃席,温衍提着给他们打包好的饭菜,准备给他们送过去。
小黑猫“哧溜”钻进手提袋,乖巧地窝在里面。
天色渐晚,日头西沉,残阳如血。
屋里很暗,母子俩正一声不吭地吃着饭。餐桌上的还是只有馒头和咸菜,但王海和俊俊的遗像前,却供了新鲜的水果。
俊俊看到温衍带来的烤鸭和炖肉,高兴地围着他转,急不可耐地想吃鸡腿。
小黑猫从袋子里钻出脑袋,灵活地跳了下来。
这下,俊俊连好吃的都顾不上了,他高兴地发出一声欢呼,一把抱住了小黑猫。
“小黑回来了!太好了!”他抱着猫又蹦又跳,“我就知道小黑一定会回来的!”
温衍俯下身,“俊俊,你确定它就是小黑吗?会不会认错了?”
俊俊的小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小黑和我是好朋友,我怎么会认错呢?它就是小黑,我的小黑。”
温衍试探着问:“可你记不记得,那天晚上,我们一起去……”
话音未落,本来木然端着饭碗好像什么都没听见的李花秀,猛地站了起来。
椅子被撞倒在地,发出很响的声音。
她一步一步朝他们走了过来,散淡无光的眼珠变得炯然有神,像两团幽幽燃烧的鬼火。
她死死盯着小黑猫,沙哑的嗓音磨得人耳膜疼。
“这个东西是怎么回事?”
温衍意识到不对劲,可俊俊没有。他抱着小黑猫,欢天喜地地对他妈妈讲:
“小黑不当心吃了有毒的糖,我把它埋在黄粱山上,小黑就活过来啦!”
说完,俊俊还求表扬似地把小黑猫举起来,等着他妈妈夸他。
李花秀爆发出一声惊恐欲绝的尖叫。
“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
她抄起墙边的扫帚,狠狠朝小黑猫抽了过去。
小黑猫受了惊,敏捷一跳躲开,然后三下两下蹿到门口,一溜烟就跑没影了。
李花秀已经陷入疯癫状态,兀自拼命挥舞着扫帚,仿佛某处潜伏着一只只有她能看见的恶鬼。
这里,那里,这里,那里,别过来,别过来,别过来——
“别过来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李花秀浑身抽搐,整个人像一根被折断的枯树枝,弓着身子摔倒在了地上。
惊恐,痛恨,悲伤,绝望,所有情绪铺满她灰败的面孔,连五官都融化模糊了。
温衍想去搀扶她,谁知她慌不迭地爬到桌子底下,整个人抖如筛糠,抱着脑袋不停地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后悔了,求求你原谅我放过我吧!”
她这一闹,隔壁的邻居都听见了,知道她疯病又犯了。
好几个人过来帮忙,想和往常一样先用布条把她绑起来,免得她伤人伤己。
谁知李花秀力气大得惊人,几个身强力壮的男人都被她掀翻在地。
赶来的村民越来越多,却全都奈何不了李花秀。虽然她看上去是一个弱女子,但一丝属于人的知性都荡然无存。
此刻的她,正是被恐惧与悔恨压迫到极限的疯子,它们撕咬着她残缺的魂魄,令她痛不欲生、五内俱焚。
连江朝都被惊动了。
见到江朝,李花秀吃吃地笑了起来。她手脚并用地爬到佛龛前,拿出一大把香烛,点燃。
“我不该拜的。”她说。
“不该拜的……不该拜的……不该拜的……”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
“现在收回许的愿还来得及吗?”
袅袅香烟里,江朝缓慢地摇头。
“起心动念皆有因果。你改得了心念,改得了因果吗?”
“是吗……”李花秀喃喃,“改不了……改不了……”
“改不了也要改!”
她高高举起那把燃烧的香烛,愤然大张开嘴,毫不犹豫地倒插.了进去。
所有人尽皆骇然。
李花秀把自己变成了一炉香。
混乱之中,温衍发现不知何时,俊俊不见了。
“俊俊呢?谁看见俊俊了?刚才还在这里的!”
天色已晚,昏昏暗暗,南槐村周围又全是山,一个小孩子在外面乱跑着实危险。众人赶紧分头行动,出发去找俊俊。
温衍举着煤油灯,和几个村民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河堤边走着。
夜风阵阵,送来一声又一声的猫叫,凄厉哀怨,如泣如诉。
温衍后脑勺一麻,陡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我们快点去那边看看,听叫声像是俊俊那只猫!”
月色森白,长草摇曳,煤油灯投下晃晃悠悠的火光。
黑猫摇晃着有一撮白毛的尾巴尖,冲他们龇牙咧嘴地尖叫起来。
漆黑的河面上,一具苍白的小尸体正静静漂浮。
***
俊俊死了。
他是在找小黑猫的时候,失足掉进河里淹死的。
这条河很深,他又是个体弱多病的孩子,不识水性。
温衍跟同行的几个村民抬着尸体。
担架是用树枝临时扎的,虽不结实,但俊俊小小的一个娃,躺在上面问题也不大
温衍踩到一块湿滑的泥土,脚下一个踉跄,差点磕在地上。
“你没事吧?”一个村民把他扶起来。
温衍摇摇头。
他心惶惶,身后如拖行着一块千钧巨石。
他再一次见证了生的脆弱、死的残酷。
前一刻还在开心地与小黑猫玩耍的孩子,怎么转眼就成了冷冰冰的尸体。
这孩子是李花秀唯一的亲人,是她与这世界仅有的联系。李花秀看见尸体会是什么反应,温衍实在难以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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