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寒的绘画水平当然没有问题,很快加入了方智所在的漫画工作室,承担其中一个项目勾线助理的工作。
这份工作好处是不用坐班,弹性工作时间,只要在规定的时间之内完成任务就行。工资一个月大约有一千七百多元,扣除租金、水电和饭钱,不见寒每个月大约能剩下五百来块。
这和不渡平每个月打来的五千元生活费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可是不见寒宁可省吃俭用,也绝不用不渡平一份钱。不渡平打给他的钱全部被他存在银行卡里,他要证明给不渡平看,他不需要其他人的施舍也可以养活自己。同时,他在认真地清点过去不渡平到底给他花了多少钱,计算什么时候才能把不渡平为他花过的钱全部偿清。
他曾付出自由为代价,却换回了一份并不符合自己期待的关怀。因此,他必须割舍他本不应该期待的被爱,为自己赎回选择人生的自由。
然而,给别人画东西,比他想象的还要痛苦。
他以为只要保住自己的乐园不被窃取和撕裂,忍受其他的什么委屈都无所谓。但是他终究太年轻,也太天真了,尚且不知道,这个世界的恶意,总是会毫无缘由地投向温柔强大之人。
项目的主笔是一个中年男人,自己本身不是美院出身,而是自学出来的,因此画技水平非常一般。出于对自身能力的自卑,他对美院科班出身的年轻人都怀有天然的敌意,尤其是对从不恭维他画技的不见寒,更是百般挑剔。
不见寒每次完成线稿的时候,总是要先交给他过目。经过不见寒的精修,线稿总是会被他给出分镜的时候精致很多,结构也更为准确。但是他在乎的根本不是画面的好坏,他只关心自己的风头是不是会被新来的助理压过去,老板是不是会更看重那些更有能力的年轻人。
他故意仗贬低不见寒的画工,勒令不见寒将线稿改回符合他分镜草稿的样子,然后再故作思忖,定稿时用回不见寒之前修改过的线稿。
这样一来,画面效果的提升就不是以为不见寒画技出众,而是他决策明智的功劳。
不见寒从不在工作群里附和他吹牛,只是埋头画自己的图,因此被他认为是对他怀有异心。他让不见寒反复修改已经画好的线稿,拖延不见寒交稿的时间,然后借口不见寒拖累团队进度克扣工资。到了发工资的时候,也是百般借口,将原定月中发放的工资拖到月底才给。
这些刁难和刻薄,对于不见寒来说,虽然烦人,但姑且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
这份兼职工作真正让他无法接受的,是他开始发现,他的画技在退步。
出于主笔的苛责,他不得不降低自己的输出水平,配合团队的风格,模仿他初中时的水平都能吊打的画工去画一些狗屁不通的情节。但是弱智狗血的情节看多了,会降低人的理智,拙劣的画面画久了,也会把手画坏。
绘画本就是一门用进废退的技术。当他发现自己因为忙于应付工作而减少自己的私人作图,以至于曾经善用的画技显得生疏时,他彻底恐慌了。
他拼了命才提升起来的能力,理当用来描绘乐园的降临。而不应该被这一个月只有一千多块钱报酬的、垃圾一样毫无价值的快餐漫画消耗掉!
他辗转反侧了很久,终于决定越过主笔,向老板提出自己的意见。
真正优秀的画作,不应该是对流行快餐文学的区区改变形式的复刻,不是《霸道总裁爱上我》、《废柴逆袭龙王归来》中弱智情节的复现,它应该有自己独特的风格和发人深思的内涵,能够带给读者更多的东西。
他向老板讲述自己的创作理念,展示自己过去的作品,希望向对方证明自己的能力,告诉对方他有能力担当一个原创漫画项目的主笔。然而老板只是微笑听着,最后叹气着摇头,说:“有理想很好。你或许很懂艺术,可你不懂市场。”
“不仅仅是漫画,现在我们创作的小说、游戏、影视,全部都是一样的。它们作为商品诞生,因此要符合一个好的商品的特征,低成本、批量生产、能赚到大量的钱。”老板很遗憾地告诉他,“现在漫画创作不是说你觉得什么好,就能够画什么。画什么内容、怎么去画,我们都必须先经过科学的市场调研,读者喜欢人设什么我们就立什么人设,什么题材能大卖大火,我们就画什么题材和情节。”
“如果你想要做自己的东西,可以,那你就只能当一个艺术家,爱画什么画什么。不要指望有人能够理解,也不要期待自己的作品会被市场认可,不用去想赚钱的事情。艺术性是脱俗的,而商业性是世俗的,它们天然矛盾。”
“这就是现实。”
不见寒双手握着自己的作品集,只觉得浑身冰冷。
并不是因为自己的提议被某一人否定而感到沮丧,是他再清楚不过,对方口中所说的,是这一整个现世残酷却真切的事实。
为自由开道者必会困厄于荆棘,为众人抱薪者终将冻毙于风雪。
他谢过了工作室老板为他做出的答复,并婉拒了对方的挽留,最终离开了这家漫画工作室。
在漫画工作室做这几个月助理的期间,他从华中美院毕业了。他兼职时攒下了几千块钱的工资,在华中城消费不高的边远地区还能再过上一阵,于是没有回到楚庭市,而是租了一间便宜的地下室,留在华中城继续画画。
头一回,他尝到了贫穷的滋味,必须精打细算,掐用着每一分钱。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不渡平买菜喜欢讨价还价,不到快要中暑绝不开空调,洗澡也只能用冷水速战速决。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舍不得吃肉,只会在煮挂面的时候往汤里打一个鸡蛋。
除了吃饭和睡觉,他所有的时间都用在画画上,捂着因为没有足够的营养补充而绞痛的胃坐在电脑前,一笔接着一笔地画。
他创作了很多短篇,向各个杂志平台和漫画比赛投稿。碍于他名声不佳,风格又深远晦涩,与市场主流的爽漫甜漫不符,收到的回复只有寥寥。其中还有一多半要求他按照编辑的意见修改内容,他又倔强地绝不答应。
然而,只要有其中任何一篇稿件,能够完整地、毫无修订被采纳,他就能为此欢欣鼓舞很久,觉得自己所吃的一切苦头都值得。
不渡平始终没有放弃过叫他回家,他们经常在电话里发生争吵。往往不渡平跟他吵完,姑姑不渡灵又打电话来,哭着求他不要再气他爸爸。
她在电话里哀求不见寒,求他听话,说他爸爸也是为了他好,他将来会感激爸爸的。现在他爸爸都被他气病了,很想很想他,希望他能放下父子之间的成见,回去看望爸爸。
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配合得天衣无缝。
有时候夜深人静,疲惫到了极点,他也会想,要是稍微顺着不渡平一点,他现在是不是能过得更加轻松。
至少饿了有人会做饭给他吃,胃痛会有人给他买药烧开水。他可以睡自己熟悉的软垫床,而不是用木板扯一块破布将就了事,更不用承受辜负亲友善意的良心的煎熬。
房东每次来催他交房租的时候,都要长吁短叹一番:“也不明白你把自己逼到这么辛苦干嘛。你不是家里的独生子吗,家里条件又不差,回去好好伺候着爸妈,他们百年之后,房子存款不全都是你的?到时候你想干什么不行,非要为难自己。”
不见寒只是脸色苍白,微笑着摇头。
撑到现在,他对理想的坚持已经成为了一种病态的执念。
他曾经吃了太多的亏,做过太多错误的选择。可他一遍又一遍遭受挫折,无论跌倒多少次,都一遍又一遍从泥泞中爬起来,就是为了能坚守自己真正的渴望,不为任何原因向任何人低头。
任何人笑他固执愚蠢也罢,觉得他是疯子也好,他不在乎。为了他的乐园,他手中的笔,他已经牺牲过太多,只剩一身在旁人看来不可理喻的高傲和偏执,不能再被割舍。
他一定要证明给所有人看。有一条路,就算与现世的一切背道而驰,即使被所有人畏难放弃,也会有人一往无前,敢行走其上。
最后一次不渡灵打电话来哭诉,求他别画画了,赶紧回家。他冷漠地挂断电话,将手机卡拔出来,冲进了下水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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