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渡燃也还懵懵懂懂,对能被放出来上学充满期待,对方正海这个唯一的亲人有过依托,对那些荒唐至极的花言巧语抱有幻想。
郁月城道:“课本上是这样说的,你记得很清楚。不过也没有确定,只是提取出认同率最高的猜想,把它列为起源,作为一个认识自我的方向编进教科书里。”
他重新把书翻到他看过的那一页,将笔放进去做个标记:“实际上,人类可以追溯到历史痕迹也只有几千年,这中间还存在无数吻合不了也无法理解的东西,再往前的时间里世界是什么样子,物种如何诞生的,人类为什么会有第二性别,都没有答案。我们接触的第一个跟人类起源有关的猜想——《进化论》,它也不是结论,是一个生物学家的主观猜测。”
方渡燃有点懵,他本身就没把心思放在学习过,这东西在他看来就是生活常识,所以他不会去思考,课本上这么写,他就听了那么一嘴,记下而已。
如果他有郁月城这种学习求知的精神,他大概也会好奇一下。
第二性别这种东西,他比起任何人的感触都要深。至于人类对自我的认识,他其实常常不知道自己到底算个什么东西。
方渡燃没有人可以诉说,也没有过想要对谁介绍他腐烂不堪的世界,倾诉他经历过的一切痛苦。这是他自己的事情,与谁都无关。
人和人的感受并不相通,他没有倾诉苦难的欲望,也对得到同情嗤之以鼻。
但好几次,他睁开眼,双手上是粘糊糊的干了一半的兽血,遮蔽身体的衣物看不出来原本的颜色,用指甲扣一下凹凸不平的地方,可以剥落下来成泥状的□□组织……
更有时候,他的裤子被野兽划破,自己躺在地上也同野兽无异,赤身裸体。
地板是凉的,他仍旧感觉不到冷。
那时候他就会怀疑。
他还算个人吗?
笼子里没有日夜交替,顶上只剩一根没有被毁掉的灯管发出昏暗的光,墙上高挂的记录仪器上显示时间和室温。
一大串数字:几时、几分、室内温度、湿度、正常人应该拥有的体感温度。
睫毛上的溅上去的血液已经发干,他把遮挡视线的捋下来。
方渡燃分不清是手里的血腥味更重,还是脸上的,都是滑腻腻的,睫毛和发梢上的越捋越多。
在最寻常不过的动作里,绝望几乎是瞬间就铺天盖地海啸般淹没他。
方渡燃却已经忘了要怎么去流泪。
没有泪水。
只有一遍又一遍地经历绝望,心脏一次次地死过去,再奄奄一息地活过来,等待下一次的抹杀。
被他撕烂折碎的动物尸体堆散落在房间里四处都是,大大小小的尸块和肉泥,发干的血迹时常会黏住他的脚底。
方渡燃有时候会看着它们发呆,想不起来这些野兽进来的时候是什么颜色的毛发,又是什么物种。
是狼?熊?还是狮子豹子?
还有那些大同小异的两栖动物他都不认得,撕烂了皮谁是谁都不知道。爬行动物倒是有五颜六色的蛇和乱七八糟的东西。
这种时候他常常觉得他和这些野兽并没有区别,都关在一个笼子里,不过他是那个被测试者,他赢了,他还活着。
他偶尔会受些伤,再重新针对弱点改良、注射更强的药物。
而它们都死了,罢了。
“怎么了?”郁月城耐心等了一会儿。
方渡燃从愣怔中回神,坐在教室里如同隔世,看向郁月城:“如果《进化论》是错的,现有的很多基因研究都会受影响吧。”
“会。”郁月城说:“实际上,直到今天,也有研究人员在想方设法去追溯我们的起源,提出各种各样的猜想。”
“为什么一定要去研究这个。”方渡燃道:“既然没有答案。”
“不知道。”
郁月城从抽屉里拿了一本《进化论》的原著出来,翻开首页递给方渡燃:“也许是为了给人类的存在找到一个依据,追根溯源,就像一部分人会寻找自己的祖籍一样,或者是帮助我们认识自己。这个问题太大了,我回答不了。但科学上重要的问题,总会有一代代的人去寻找答案。”
方渡燃笑道:“还有你回答不了的问题。”
“有很多。”
郁月城乐于跟他分享自己的家庭,顺势道:“我大伯也在做相关的研究,对他们而言,应该是希望可以推进基因研究,做更多有利于医疗的事。”
“郁叔,我记得。上个月还给我发了一个参观实验室的邀请函,说是跟国.防大学合作的新地址,用来教学。可惜刚好是我准备月考那几天,就拒绝了。”
方渡燃问:“他会介意吗?”
“不会。”郁月城说:“他心态很好,下次再聚就好。”
方渡燃点点头:“那就好。我挺喜欢郁叔的,虽然没见过太多次,总觉得他……特别像叔叔的样子。”
“叔叔的样子?”郁月城想他大概能明白,方渡燃应该是指一些年轻长辈的样子。
“嗯,就感觉,我叫他一声叔,我挺乐意的。”方渡燃道:“上回张主任那事也是他,他来得真巧。在他为数不多出现的场面里,都很靠谱,很爱护你,也很健谈。”
他想了想又说:“虽然是我的长辈,但没有架子,很亲切。”
郁月城把高兴体现在脸上,唇边荡着笑意:“他也会高兴在你这里评价这么高。”
他跟郁闻礼说过,希望他能跟方渡燃经常联系,以长辈或朋友的身份。当然郁闻礼自己也是曾经看着方渡燃长大,一直拿他当晚辈来看待,如今再见,一如既往。
方渡燃现在需不需要这些亲人带来的关怀,郁月城不去猜,也不会问,如果不需要,以方渡燃的脾气,他自己会拒绝。
他能做的就是希望给他更多一点,被拒绝可以停止,但不能没有。
现在看,郁月城在这方面很放心。
“郁叔那,我能有机会的话,一定去看看。”方渡燃正色道。
如果他有那个闲情逸致的话,他其实也很想知道一下,不用那么久远,就认识一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就好。
在另一个地方看到跟基因研究有关的东西,和他在方正海的实验室,一定不一样。
方渡燃低头去看郁月城刚才指给他的那句话,这是纯英文的,他居然能差不多地猜出来这句话的意思,犹豫道:“他说他没有任何的……依据、证据?这单词可以这么翻译吗,去证明这本书里面的内容是真的。”
“对。平时能看懂就可以,不是学术,不需要逐字逐句。”郁月城说。
“那他还写?”
方渡燃随手把书翻了翻,里面还夹杂一些清晰的图片:“原来这都是他的臆想,搞得跟真的一样。”
郁月城点点头:“嗯。其实你可以开始看一些可读性高的英文小说了。这一本有点难,后面有大量的生僻词汇。”
“等我有时间吧,我感觉我已经错过了有空闲的机会,现在考个及格都费劲,哪有心思看小说。”方渡燃顺口应答。
说完发现他什么时候也变成这样的学生了?
这本来是他用来推脱和刻意开玩笑的借口,现在好了,说顺嘴了,量变产生质变,假的变成真的。
面前的大白猫笑了下,方渡燃突然想起来自己的视力上一次这么好是在哪里。
是在九月的夏末尾巴,有个陌生的少年从学校花园中间的小路走出来,进了他们文科班刚分到的明德楼里。
新鲜的身影穿着纯白色的T恤,简单的黑色休闲裤,肩膀的轮廓清隽笔挺,只从背影一眼看过去,身材比例尤为出挑,双腿又长又直,一步步走进楼道里消失不见。
方渡燃的目光停在他白得近乎透明的手腕上,皮肤仿佛只有薄薄的一层,阳光照上去都可以轻易刺破,血管的颜色若隐若现。
剔透的、冷调的白。
方渡燃当时也在想,自己的视力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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