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争衡没有过多纠缠,大阵将启,到那时,上下山皆要严加管控,薛应挽加快脚步,几乎算得上匆乱地离开了朝华宗。
他在长溪镇前的山路上,见到了萧远潮。
披着极长的黑色斗篷,身形有些佝偻,依靠在一颗树上,薛应挽走近时,抬手挡住了自己的脸。
“怎么了。”他问。
萧远潮侧过身子,避开薛应挽,哑声道:“我现在很丑。”
薛应挽还是看到了一部分。
在他原本面颊下,生出的,有如蛇斑一般的魔纹,密密麻麻覆盖了整张脸,在斗篷阴影遮挡下更为可怖。
从前也算光风霁月之人,落魄成了如今这般模样,也实在叫人感慨惋惜。
“你接下来,要去哪里?”薛应挽问他。
萧远潮的脸还是深深低垂着,将自己藏在黑暗中。
“域外,奈落城,只有那里……能容得下我。”
近万年的魔一直盘踞的域外,萧远潮的母亲……当初就曾沦落在那处足足三月。
“……也好。”
他将一些丹药给了自己这位短暂的好友,其他的,便没有什么能够帮他的了。
告别时,被后方追来的萧远潮拥在怀中。
他听到对方沙哑的,压抑着的抽噎,断断续续地叫他名字,温热泪水落在他的后颈。
*
已经过了子时,朝华宗又落下大阵,此刻入内必然引起怀疑,薛应挽没多思考,到长溪镇上客栈选择留宿一夜。
翌日,魔种逃离的消息传遍了传遍各处,他走在长溪街头,都能听见茶肆酒铺间议论纷纷。
他到长溪,倒不止这一件事。
上次来的匆忙,一直没能好好打探,而今也算有了时间,便照记忆寻着街坊巷里,只问,知不知道一个名为“李恒”的书生。
只是算下来,距今也过了百年有余,长溪镇常住居民也换了几代,若想找到哪怕一点蛛丝马迹也极为艰难。
好在,依着一位六代居此牙人带领,寻到他将将过百岁的阿爷。阿爷苦思许久,才勉为其难响起那栋屋子,说自他有记忆起,薛应挽口中“李恒”的房子便无人居住了,周遭邻居也言,从未见过有人来此。
这倒是奇怪,在他记忆中,当时的李恒可以算得上贫穷,若是在百年前选择离开长溪,又为何要留着屋房地契,不去换了银子到别处安家?
他想了办法隐藏身形,只步入李恒院子,便几乎被扑面的尘灰呛咳。那些常用器物也腐锈得不成样子,屋房更是在风吹日晒下破损毁坏,实在过了太久,也无一点可以参考的旧事旧物了。
连那只自称好友李恒的蛇……也无一丝踪迹。
李恒是当初魔气释放,导致魔物离开域外,祸乱世间的关键,如今既然没有如同前世一般,只能说明……李恒,和他肚子里的魔气依旧存在世间。
搜寻无果,薛应挽只得暂时放弃。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最令他奇怪。
曾经那位越辞做任务时总爱买上两个馒头的老人,还待在原来的地方,面容身形更为枯槁。因着而本就是偏僻巷道少有人经行,他竟在此,不吃不喝,足足待了百年。
薛应挽去唤他时,老人双瞳浑浊,已经没有一点反应,只呆呆地坐在那只小藤椅上,一语不发地看着巷口。
无端端地,薛应挽只觉身上冒出一股寒意。
他又在长溪待了一日,于第三日白天返回朝华宗。
山下已然比从前多出几名守山弟子,薛应挽好声好气,随口掰了个谎,说霁尘真人命自己下山采买药草,本来是当天回来的,不料在长溪郊外遇上魔物,对战时伤了脚,这才延误。
弟子却说什么都不肯放行,说魔物逃逸,护宗大阵已开,为防有人浑水摸鱼,或和魔种暗中勾结,这些日子无论上下山极为严格。现下要想回宗,得一层层往上报,管事弟子和霁尘真人确认无误后,才能放行。
薛应挽心道,啊呀,这回完了……
他讪讪等在山脚,等着传令弟子让戚长昀知道了,不知直白点破他的谎言让他被弟子压去戒律堂处置呢,还是回了凌霄峰自行惩处。又转念一想,莫名觉得,戚长昀该不会那样狠心对他……
还没等他思考上半刻钟,甚至弟子跑上山的时间都没到,正闷头苦恼着,便听得一道清冷如溪泉的嗓音响起:“是我让他到镇上采买的,让他进来吧。”
弟子齐齐应声:“霁尘真人——”
戚长昀常年待在凌霄峰不挪屁股,最次也不过离了峰在朝华宗散心,薛应挽也是在前世加上现世百年间,第一次看到戚长昀下山。
当下震惊:“师、师尊?”
戚长昀道:“还不过来?”
这下也没有弟子再拦他了,薛应挽忙过了山门,跳上石阶,被戚长昀稳当接住手臂,沉声道:“小心些,别摔了。”
薛应挽胡乱点头,压低声音,问道:“师尊下山,是有什么事要办么?”
戚长昀:“来接你。”
“接我……?没有别的,要事?”
“嗯,”戚长昀见他一身风尘仆仆,面颊都脏了不少,道,“……下一趟山,成什么样子。”
薛应挽更不好意思了。
他回到屋房,仔细洗漱过一番,这才避着总在峰上乱窜的魏以舟,悄咪咪钻进霁尘殿,来和戚长昀请罪了。
戚长昀同往日一般坐在主位,手中捧着一本剑谱端详。薛应挽到他身侧磨墨,戚长昀也不说话,二人就这般从白日待到日暮,等殿中只剩下长明灯火光,戚长昀才道:“可以了。”
戚长昀将剑谱放回桌案,站起身,薛应挽一时反应不及,二人距离极近,赶忙后退一步,心下直砰砰跳。
戚长昀语调清沉:“不是胆子挺大,现在怕什么?”
薛应挽眨眨眼。
他忽而生出一道想法,试探着,伸着手,去握戚长昀衣物,只攥到一点袖口,反被一只大掌抓握着嵌入指缝,十指扣合。
随后,就这般被牵着,一步步踏入内殿。
前世他时常在戚长昀怀中睡着,有时被抱入内殿也不知,但那多是十七岁之前的事,二人莫名冷却下来后,百年间,几乎再没入过内殿一次。
而如今重来一遭,拜入师门不过短短一载,竟就……第二次,进了戚长昀的屋房。
上一次是被救下情有可原,那这次呢?
何况,二人现在……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又是怎么一回事。
不知什么时候起,他与戚长昀早就在习惯成自然的相处中变得有些过于熟稔与习以为常。就算刻意避之不谈,也不可否认那一点极其微妙的,早就不该属于师徒间的相处在日益滋生蔓长。
像是一株埋下不久的种子,白驹过隙中极缓慢地伸出一点小枝丫试探,破土的一刻,便在无可避及的日头下肆意生长。
薛应挽又不傻……怎么会,意识不到。
哪有师尊与徒弟十指相扣,同床同枕,交颈厮磨。
他本就心神恍惚,注意不到戚长昀停下脚步,又一次撞上他肩头,颤颤抬眼,对上戚长昀平淡无波的视线。
“师尊……”
戚长昀道:“我的东西好用吗?”
薛应挽心下发僵。
他本就是为着还玉牌而来,也想好了挨骂的准备,此刻忙和师尊松了手,从袖中取出那块被捂得温热的玉牌,小心翼翼地递还给戚长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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