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玉求瑕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怎么弄的?”
他从恍惚的状态中微微抽离出一点,扶住玉求瑕的脑袋,侧头,看向玉求瑕所指的地方, 那是在他锁骨上的一道伤口,应该是近期割的,他想不起来具体是哪一天,反正很新鲜,在水里还在冒血,现在被泡得发白。
他没有想过在这样最后的时刻中他跟玉求瑕交流的内容会是这个,应该说他确实从未设想过这样的死亡——能让他们两个像那些传奇的爱情故事中的主人公一样,一个躺在另一个的怀里,最后静静地说一段话。
死亡,他抗拒将这两个字跟玉求瑕连在一起,他不敢去想玉求瑕会怎么死,也从未肖想过玉求瑕决定去死的时候会带上他,他只会暗自盘算在玉求瑕死后,他自己要怎么处理完剩下的事,然后要怎么死。
玉求瑕已经身中剧毒,在这种情形下要再探究这位“奥菲利亚”身上不合逻辑的伤痕,显然已经没有时间,而如果玉求瑕死了只剩他一个,他断然也是没有心思继续探索的——所以他认为这话题完全是无关紧要的。
可一件没设想过的事要怎么发生,他并没有概念,那么为什么不可以在谈论这样一些无关紧要的内容中结束呢?
于是他吸了两口气,用不紧不慢的语调,将这段时间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讲了一遍。
他其实做好了自己讲到一半玉求瑕就撑不住的准备,结果是依然没有。
玉求瑕只是缓缓抬起手,轻轻抚摸他的那道伤痕。
场面一时间陷入了一种离奇的温柔,至少在方思弄的感受中是如此。
在生命的尽头,玉求瑕轻轻抚摸着他的伤口,他们静默无言,可以就此走进永恒中去。
他侧着头凝视着玉求瑕的侧脸,过往的光阴倏然而过,他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在记忆中都是惨淡的黑白灰,直到遇见玉求瑕的那一天,天空的颜色给世界打上了色彩,好像从那时起,他才是真正活着的。
想得太入神,他完全沉入了自己的世界之中,过了不知道多久,他才意识到玉求瑕在说话。
他集中精神,这才听到:“……我知道了,不是《哈姆雷特》。”
他盯着玉求瑕,有些懵,眨了眨眼睛,不太明白玉求瑕为什么要自己念出“哈姆雷特”,这固然是剧本的名称,也同时是男主人公的真名,不是说被道破真名的角色会被下“定身法”吗?
然而玉求瑕的时间却并没有哪怕一秒的暂停,他还在说着话:“不是《哈姆雷特》!”
方思弄问道:“你为什么还可以说话?”
“什么?”
“你被叫破真名,为什么没有停止行动?”
他忽然发现玉求瑕的眼睛很亮,像两盏灯。
“我不是哈姆雷特。”玉求瑕说,语速很快,像在喃喃自语,“……我不是哈姆雷特。我不再扮演任何角色。我的台词不用我再说了。我的思想吸干了形象的血液。我的戏演完了不再演了。(1)”他濒临死亡的身体忽然爆发出了一股惊人的力量,抬手攀住方思弄的肩胛骨,将自己吊起,眼中鬼火荧荧,“我们都错了!不是《哈姆雷特》!是《哈姆雷特机器》!”
方思弄没有明白:“《哈姆雷特机器》?”
“是海纳·米勒的新戏,完全解构了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玉求瑕说道,“这部戏沿用了《哈姆雷特》所有情节,但哈姆雷特并不是哈姆雷特,奥菲利亚也并不是奥菲利亚,他们都只是一种象征……”
“象征?”
“让我想想、让我想想……结局……这部剧的结局……”
玉求瑕身体的力量急速逝去,方思弄慌乱地抱住他脱力的身体,离得很近,听见了自玉求瑕唇齿间泄露出的一部分单词,诸如:呼吸、内脏、血液、伤疤、厄勒克特拉……
玉求瑕似乎在回忆着这部剧的内容,这是一部方思弄并没有听闻过的剧,应该算不上大众,他毫不怀疑玉求瑕可以将真正的《哈姆雷特》倒背如流,但这个《哈姆雷特机器》,他不知道玉求瑕能回忆起多少……
思维给强弩之末的身体造成了更大负担,玉求瑕开始颤抖,四肢也跟着痉挛,忽然自胸腔深处传来一阵力竭的喘息声,接着涌上一口血,但因为仰躺着吐不出来,呛得直咳,咳得方思弄一度以为他要撑不下去,但他最终还是缓过来,断断续续地说:“……你才是主角,咳、咳咳咳……”
他死死掐住方思弄的手腕:“你才是……可以、可以终结这个世界的人……”
方思弄托着他的头,茫然地问:“这是什么意思?”
玉求瑕双眼半阖,声音虚弱得接近于无,在喘气的间隙问他:“你、你的卧室里……有一把、一把刀吗?”
“有。”
玉求瑕却开始说起别的,意识显得很涣散:“我之前没有注意到……你明明问过我,要不要、要、要不要……吃你的心……你的‘印记’在你的心上……”
方思弄摇晃了他几下,希望他能清醒一点,追问:“那到底要怎么做啊?”
“去拿那把刀,然后杀……杀了我们。”
“‘我们’?”
“杀掉……所有人……”玉求瑕的眼睛复又睁开,映出他的身影,“死、死在你刀下的人……才可以获得新生。”
方思弄听明白了,却犹豫了。玉求瑕似乎找到了一条出路,虽然听起来方式离奇又怪异,而本人现在却什么也没法说明,没法解释。方思弄不怀疑玉求瑕的解谜能力,既然玉求瑕现在敢说,就一定有把握,可他现在担心的却是,万一在他去拿刀的时候玉求瑕死去了,那怎么办?
他刚刚明明已经在心中为两人挖好了坟墓,连坟上应该摆什么花都构想好了,可现在玉求瑕却告诉他还有办法出去,只是玉求瑕可能会先死。
他明明好不容易才有机会,可以跟玉求瑕相拥而死,怎么、怎么到这会儿了还有波折?
两条路,一条生一条死,好像傻子都应该知道怎么选,可他却是真的犹豫。
他不怕死,活着也没有什么好,最重要的是,他想在最后一刻跟玉求瑕在一起……
他在原地怔愣好半天,玉求瑕却没有催促他,只是用迷离的眼睛安静地望着他,仿佛已这样望了他很久,能轻易将他望穿,双手早已脱力落回身侧,只能稍微挪动着蹭了蹭他的膝盖。
玉求瑕张开嘴,又呕了一口血,含着血笑了一下,道:“没关系,你选吧。”
是死还是活?生存,还是毁灭?
“方思弄,我……”说到这里,玉求瑕的嘴唇开合了几下,没能再发出声音。
方思弄已经完全陷入濒临崩溃的混乱,垂眸看着他,只能想到:他看起来实在不像是能等到我回来的样子。
那一刻玉求瑕眼中闪过了一种极端复杂的神情,方思弄意识到他有非常、非常重要的话要说,凑近去听,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毒发了……我很疼,你快一点……”
他听清了,可他下意识觉得,这并不是玉求瑕刚刚想说的话。
他没有办法思考,站起来,开始奔跑。
他觉得自己一生没有跑得这么快过。
他还穿着钢铁一样被打湿的和服,但他竭尽了全力。
他穿过横陈的尸山血海,爬上塔楼,冲进卧室,从枕头下面翻出那把刀,慌乱间还割破了自己的手,然后又一溜烟原路返回,衣服太重,到最后实在跑不动,几乎是爬回了玉求瑕身边。
他走的时候怕玉求瑕被血呛死,将玉求瑕摆放成侧卧的姿势,但现在,玉求瑕又仰面躺着,目视着天空。
他颤抖着爬到玉求瑕身上,看到玉求瑕鼻子和嘴巴周围都是血,像盛开的石蒜花。
仍然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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