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夜抄(103)
“你这把剑还能再用吗?”泽天君游刃有余地招架着,“要是损毁了,我岂不是在欺负手无寸铁之人?”
“不用你管。”薛止的眼神了写满了毫不动摇的决心,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冰与火中滚了一遭,“把他还给我!”
他的剑身上已经出现无数道细小裂纹,完全是靠他本身的神力支撑,才不至于真的在那把古怪的剔透长枪重重攻势下碎成齑粉。
源源不绝的神力浸透了他身体的每一寸,因为将漫长的仪式强行压缩到那一瞬,他甚至连肩膀上的伤口没好全,在过招间再度鲜血淋漓起来。
血从指缝间淅淅沥沥地滴落到半空中,还不等落地就化作一簇簇火焰,燃烧殆尽不留半点痕迹。
“你还真是一点都没有变,固执又不知变通。”
起初泽天君并不将他放在心上,还能顺带占两句口头便宜,但在过了两招,手中长枪几度险些脱手后也渐渐地认真起来。
“你到底……”又是要将自己逼入绝境的一剑,他咬紧牙关,后半句话隐没在唇齿间,再没机会说完。
这可怕的压迫感他已有多久没有体会过了?
他熟悉的是那个孱弱的、任他摆布的兄长。
数百年前的承天君衰败得连离开那囚笼似的虚无之境都困难,中间托生为凡人又是元气大伤,就算是迟绛准备的部分祭礼被他化作己用也不该是这个样子。
他好似又回到了许久以前,被强盛的兄长阴影所笼罩的那段时日。
“你不专心。”薛止抓住他的这一刹那分神,青色剑芒暴起,没有任何动摇余地,要将所有胆敢拦在他面前的人和物斩杀。
火海之上,连密集的彤云都被这一剑斩断。
泽天君心头困惑越来越多,当年兄长一夕之间衰败,得到力量后的他很是惶恐不安了一阵子,生怕哪一日又被收了回去。
如今这疑问再度涌上心头,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一直占据上风的兄长会突然衰败成那样?
要不是躲闪及时,半身子都被削掉,为了保全自身的泽天君当机立断将手中拽着的人朝那边推去,“这么喜欢的话,我就还给你好了。”
原本乘胜追击的薛止看到那人被迎着自己的剑锋被推过来,瞳孔骤然缩小到针尖大。
因为太过用力的缘故,他的手背上青筋暴凸,肩膀上的伤口再度崩裂,才在伤到心上人以前勉强收住剑。
再顾不得任何事情,他倾身过去接住那个人。
这个人的身体很冷,胸口一道狰狞的伤口,底下隐约可见微微收缩的心脏。薛止的目光顺着往上,看到他右边肩膀有一个血肉模糊的窟窿,怒意登时涌了出来。
“不是我干的,这小东西自己……”泽天君话还没说完就有什么东西擦着他的耳朵飞过去,“真险。”
他的手指抹过伤口,血即刻止住,“你做了什么才强行让自己回到最鼎盛时期?就不怕反噬么?”
短时间内爆发出这样可怕神力的法子也不是没有,相对应的,代价也十分高昂,除非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绝不会使用。想到这里,他的那一点惊慌就消失不见了。
结局被改变?居然会信这般无稽之言,他才是真的有哪里出了问题。
薛止根本没空搭理他,轻柔地拂开那白得刺眼的长发,让他靠在自己的脖颈间,手掌覆在了胸前狰狞的伤口上。
血肉的边缘出现无数细如牛毛的丝线,将破损处渐渐弥合。
没过一会,薛止就脸色苍白如纸,冷汗如雨。
泽天君没有说错,他的确是在勉强自己,每走一步,每使一剑,那并未与身躯契合的神骨就在痛得像是要将他整个人碾碎。
“你骗了我。”他低声同那个昏迷中的人说,“你说你会没事。”
他抬起袖子替他擦掉脸上的血,鬓发之下的脸颊竟然比雪一样的长发还要青白。
“很痛吗?”作为回答,这个人像是被呛到一样,剧烈地喘息着,“我不会再信你了,这次是真的不会再信你了。”
只是分开了这么一会,这个人的元神、心血还有寿数都耗空了,哪怕他能替他治好这触目惊心的伤口,也只能徒劳地感知着他的心跳越来越轻,越来越慢。
泽天君冷眼旁观着一切,留意到天空中那个圆环将要完成,才不紧不慢道,“好了哥哥,我已给了你足够的时间,该放下那些不足一提的杂事,与我决出胜负了。”
作为回应,薛止手中凝出一簇青光,向着他嗖地一声如闪电流星般飞了过去。
已经吃过一回亏的泽天君绝不可能再中招,轻巧地闪过,“那我就再等等好了。”他的目光落在薛止怀中那个人,露出个恶意的微笑,“等他断气我还是等得起。”
薛止本来想再给他一点教训,但察觉到怀中的人动了下,注意力一下子就转了过去。
穆离鸦睁开眼睛,那双眼睛当中没有一点平日的光泽,就像死物一样静静倒映着他的身影。
“承天君……”在看清这个人的面容后,他绷紧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阿止。我就说我好像看到了你。”
但那时他已经不算多么清醒了,所以总觉得是太过想念的缘故,出现了幻觉。
他注意到薛止手中来不及放下的剑,“这把剑是父亲的杰作,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语毕他艰难地举起手,袖子滑下去,露出手臂上一道道年轮似的陈年伤疤。
柔和的白光闪烁在纤细苍白的手指尖,细小的裂痕在他的手指下如融雪般消弭。
“停下!”
意识到他在做什么的薛止连身后虎视眈眈的泽天君都顾不得提防,不顾一切地要他停下来。不要管这把剑,不要做任何多余的事,“停下来!我不需要你做这样的事……”
一个已经透支了一切的人,要怎样替他修补这把伤痕累累的旧剑,背后的答案他连想一下都觉得撕心裂肺。
他握住那只手,强行将它从剑刃上拿开,死死地攥在掌心,生怕他再做出一丁点违背自己心仪的事情。
“我说了,接下来的事情不需要你操心。你只要把伤养好就行了。”他是已经归位的神君,不再是过去那个脆弱得需要他处处关心的凡人,要是这样还要怀中的人一面倒的付出,他还不如死了算了。
穆离鸦很平静地看着他,嘴唇微微地翘起,好似那个疼得浑身发抖的人不过是错觉。
要不是薛止从小就和他在一起,大概真的会被他骗过去。
他太虚弱了,虚弱到连他多注入几分神力对他来说都是一种残酷的折磨。
“我是穆家人,虽说我这一生真正铸过的只有那一把剑,再然后……都是些不值一提的半成品。”
那把剑被他留在了火海中,和迟绛的尸身一起,如果他在这里死了,那么那些传说中的宝剑就真的再没有重见天日的机会了。
他又被喉咙里的血呛住,用嘶哑的嗓音平静地说,“父亲不在了,就剩下我能为你修补它……如果我都不肯为你这样做,你难道要拿着一把钝剑去与泽天君为敌?”
“有什么关系?”薛止简直气得说不出话来,瞪着他,“我是神君,自然有办法。”
远处的泽天君好整以暇,而他们一个离死不远,一个甚至连化神都没结束,对比鲜明得近乎惨烈。
穆离鸦所剩无几的经历不再允许他继续和薛止纠结这个问题,“如果我……”冷玉一样的手指在他英俊的脸庞上抚过,“你还会来找我吗?”
先前泽天君的嘲笑还在耳边,薛止就像是疯了一样,双目血红,“我不会去找你的。你如果死了,不管你会不会有转世,我都不会去找你,不会去见你,我只要你这个人,别的都不要……我不会再信你了。”
他从诞生的那一日起就一直很孤独,不然也不会为了镜子中镜花水月般的惊鸿一瞥而选择了这条荆棘丛生的茫茫道路。
这是他终于找到的命定之人。
“我不会去找你的。”
薛止的声音有几分古怪,他努力想要看清楚,可映入眼帘的只有无数模糊的影子。
过了一会,他感觉有什么温柔的东西落在自己的脸颊上。
这是在哭吗?从小到大,他见过许多人哭泣的模样,哀伤的、喜悦的、甚至是疯狂的哭泣,唯独没见过这个人的。
如果可以的话,他其实一点都不想看到这个人哭泣的样子。他想要这个人笑,想要他幸福,不再孤独,他愿意为他做任何事,唯独不想留给他太多的悲伤。
“那么你会忘记我吗?”哪怕心中早就有了答案,他还是想要问一遍。
薛止头一次这样暴怒又狼狈,“除非我死了,除非我从这片天地间完全消失……”
——你要丢我一个人了吗?
“果然是这样。“穆离鸦看着他,声音里带着细微的祈求,“我还有有话想对你说,再靠过来一点。”
薛止握住他的肩膀,慢慢地低下头。
“请替我报仇。我……”我本来想手刃仇人,可是我已经做不到了。
他的家人,父亲、母亲、祖母还有侍女阿香,他们都因泽天君而死,这样的仇怨是决计无法一笔勾销。
“既然想要神明实现你的心愿,你……”薛止话音未落就睁大了眼睛。
是一个几乎要无法被称之为吻的吻。柔软的嘴唇贴着他的,令他浑身僵硬,无法做出任何回应。
失血过度的身体冷得就像一块冰,无论怎样紧的拥抱都无法将热意传过去分毫。
其实在离开北海以后,他也忍不住想过,自己的命定之人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冰冷的嘴唇离开了他的,连同那若有若无的椿花的香气也一同消散。
无声的的疑问是“这样足够了吗?”,薛止闭上眼睛,这是他等待了无数年的命定之人,也是最好的。
他不会再遇见第二个像他一样的人了。
“够了。你的愿望就是我的。”他握住剑柄。
哪怕是为了这样的他,他都愿意毁掉自己。
“等我回来。”
做完这些事情用尽了他的最后一点力气,连一个好字都说不出口,薛止拂过他的眼睛,“在此之前……”
接下来还要有泽天君的一场恶战,他只能保住他的最后一点脉搏,让它们不至于消失得这么快。
地面上被天火吞噬的树木在神力的催动下长成了参天巨树,攀附的枝蔓彼此环绕,如空中楼阁一般。
薛止将近乎陷入昏迷中的他安置树荫之下,站起身,向着自己的兄弟走去,“该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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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某一日起,天京城就再没有了昼夜交替,沉沦进无穷无尽的黑夜。
硬要说的话就像是他们最初诞生的那个地方,没有一丝光能够照进来,所有的东西都浸没在无边的混沌里。
泽天君的白袍黑发,在火光中猎猎飞舞,他不带半分感情地注视着万物,漆黑的眼中已经倒映出过去与未来的无限荒芜。
他诱哄迟绛将这里变作仪式的祭台,原因不是别的,紧紧是因为这里最适合将他的夙愿变作现实。
月亮的位置只剩下深红的圆环,无数的血与火从这里倾泻而下,万古岑寂的无边长夜将以此为基点,将大千世界都浸染成绝望的深色。
太阳将将成为神明最后的恩赐,唯有神明最虔诚的奴仆才有资格一睹其阵容。
“天罚已经降临,很快就将遍及这世间的每一寸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