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夜抄(108)
没有别的原因,只因为曾经那位穆少爷的妻子,就是这个家的年轻女主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禁语,这位早逝女神算的容颜就像是一片夹在旧书中的梅花,渐渐干枯直至被所有人遗忘。
“醒了?”她错开目光,以冷淡却温和的口吻道,“刚好,再不醒我就要叫你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怀疑自己认错了人,眼前的这人其实并不是自己的生母而是哪位他不认识的夫人,不然的话要如何解释这过于和善的态度?
他艰难地张口,“……,这里是哪里?”母亲两个字在舌尖停留了许久,最后还是被生生咽了下去。
“我也不知道,好像是介于生与死之间的随便什么地方。”
她答得漫不经心,他紧盯着她,思忖她所说的是真是假。
见他这幅模样,她叹了口气,“没想到你都长这么大了,看来中间过去了好多年。”
“嗯。”
因为拿不准她的意思,他没有说太多,生怕哪里又戳中了她,让她失去神智地发起狂来。
“回去吧,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待久了不是好事。”
哪怕这口气说不上多么亲密,但无疑是她第一次没有用带着厌恶的眼神看向他,朝着他尖叫咆哮让他去死。
“我也该走了。”
纸门拉开,显出庭院里的光景来。
看到那条从山上引流下来的溪涧和梅树,他忽地想起来这里是哪里了——这里是随着她的逝去被永久封闭起来的那间别院,少年时期他曾经悄悄溜进来过一两次,但里头的家具器物和悬挂的字画要么收起来要么都蒙了层白布,根本不是现在的样子。
这是他初次见到这里有人居住时的模样,没想到居然是在这种情境下。
“他们都在等我,我在等你睡醒,现在你醒了,我就没有理由留在这里了。”
——你为什么要等我?
在这逐渐逼近的焦躁中,他仍旧笼罩在过去留下的惧怕中,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循着她的目光看去,那一边他看见了自己的父亲、祖母、甚至是未曾谋面的祖父——是个挺拔英俊的青年人,眉目模糊,周身散发的气息并不凛冽刺人,反倒有几分儒雅,挽着白发长裙的祖母,两人如一对神仙眷侣。
侍女阿香还是那样一袭明黄衣裙,向着他露出熟悉的笑颜,“大少爷,好久没见到你,长大成人了,真好啊。”
他们所有人都在这里,简直就像是梦一般……不,连梦中都不会有这样美满的景象。他做了好多年血淋淋的噩梦,因为他们都已经死了,死人是不会复活的。
他下意识地就往人群的尽头看去,潜意识中他觉得这里少了一个人,一个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人。
“我们要走啦。”
听到阿香这句话,他一愣,失声喊出来,“不要丢下我一个人。”他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什么,唯一的想法就是不想他们离开。
他们都是他的至亲,是他无法割舍的一部分,如果他们走了的话,他就要独自面对外面的世界。
“带上我,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走到一半的母亲站住,回头看向他,那双漂亮的眸子里充斥着难以辨析的复杂情愫,“可以啊。”
没想到她会这样轻易答应的他差点没反应过来,“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不过你确定要跟我们走吗?”她悠悠道,“只有真正了无牵挂的人才能去往那个世界,你真的了无牵挂吗?”
“我……”
那个答案就在嘴边,只要说出来就能不用再孤独。
跟着他们走的话,失去至亲的伤痛也会被抚平吧……他越来越焦急,几乎到了望眼欲穿的地步,在人群的尽头究竟有什么?他不知道答案,就是觉得很重要而已。
“你在看什么?”察觉到他的目光,她稍稍侧开身子,“快些回答我的问题,要没有时间了。”
失去了人的遮挡,他看清楚那里谁都没有,忽然就觉得心里空了一块。
她很是怜悯地看着他,“不是还有人在另一边等你吗?”
“我……”有人还在等他吗?
“你忍心让那个人一直等你吗?”
他回过头,之前歇息的地方桌子上散落的花朵化成一摊深色的痕迹,夕阳的余晖融化成烫人的金红色。
到底是谁在等他?是很重要的人啊,他听到另一个自己在这样说。原本还很模糊的轮廓渐渐变得清晰,他想起来自己曾经在什么地方守着某个人的背影,看着他沉稳肃静的侧脸,这样的日子如果永远都没有尽头就好了。
“我……”那句话已经到了唇边,他掐住自己的手臂,强迫自己从虚幻的完满中挣脱,用很生涩的声音一字字地说,“我不能跟你们走。”
“嗯,我就猜到会是这种结果。那如此一别,我们不会再见了。”她露出一个不知是悲伤还是喜悦的笑容,很慢地摇了下头,“我们不会再见了。”
“为什么……”
“我们要去的是死后的世界,而你的话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去往那里了。等你的那个人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的。”
他垂下头,几乎要将自己的手心掐得出血,“我很抱歉,因为我答应了他。”答应了不会让他再一个人守望孤独的世界。
“没有关系,我都明白的。”
本来都到了门边上的她调头走来,向着他伸出了手,“我的话……可以吗?”
他本能地闭上了眼睛,可预想中的叱骂与疼痛没有到来。
“你要做什么?”他喃喃道,连手脚都不知道要摆在哪里。
她踮起脚,把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青年人抱在怀里。
为什么这双手是温暖的?这是他短暂的一生中从未体会过的温暖——祖母的手粗糙但有力,阿香的手指尖总带着草木花果的芬芳,没有一个人会这样触碰他。
“我很抱歉,你最需要母亲的时候我沉浸在自己的梦魇中忽略了你的痛苦。如果一切可以重新来过就好了,再来一次我一定不会再犯那样的错。我还有穆郎的死,所有的事情都不是你的错,你是个好孩子,应该被所有人爱着……我真的很抱歉。请你原谅我好不好?就算是欺骗我,也请你叫我一次母亲……我只想要这个。”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我……不恨你了。”
明明很早以前就他就决定,就算没有母亲也不是很重要,他有那个人就够了,可是为什么这一刻他会这样悲伤又遗憾。遗憾这样的日子不能长久,悲伤才刚见面就要永久的分别。
“……母亲。”这个女人和他血脉相连,哪怕是快要死去的时刻,他都没想过要抛弃身为人的这一部分。
“嗯,我在这里。”她的嗓音带了点哽咽,贴着他的脸颊一片濡湿的痕迹,“我的孩子,我和穆郎的孩子。我的孩子,可以的话,我一点都不想离开你。”
他狼狈地偏过头,不能在这个时候哭出来。他多想握住那抚摸着自己脸颊的双手,告诉她自己愿意跟她走。但是不可以,他答应了那个人,他的余生都要陪在那个人的身边,直到世界彻底崩塌。
“我好想你。穆郎都和我说了,是我对不起你。你不是灾星,从来都不是。”
夕阳渐渐垂落到地平线的那头,她恋恋不舍地松开手,“要幸福啊。”
就像任何一个祝愿着自己孩子的母亲,她露出了温柔和蔼的笑容,贴在他的耳朵边喃喃道,“愿我的小九儿,余生里身体强健,喜乐安康,岁岁无忧。”
·
江州椿镇。
荣华巷是条很旧的巷子,青石板路好几处坑洼不平,骡子马进来运货都要时刻当心崴了脚。
就这样一条路说了好久要修葺重铺,可从春天拖到冬天,里边住的人从望眼欲穿等到心如止水,也就得过且过了。
这一日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吴氏酒铺没像往常一样摆出招牌,所以院门被推开的时候,在前屋忙碌吴伯想习惯性说一句今个儿不开门,听见铃铛叮叮当当地响才福至心灵地先回头看了一眼。
先进来的人披着宽大的斗篷,垂下来的发梢是雪似的颜色,但身姿俊秀,无疑是青年人的样子,后面跟着个子稍高一些的黑衣青年,英俊的脸孔上没有太多表情,唯独望着那个人的眼神是温柔的。
任何人见了这场景都要心里打鼓,倒是吴伯惊喜地笑开了,连忙放下手中的抹布去迎接,“是穆少爷和薛公子,还想着你们什么时候来。”
穆离鸦放下兜帽,同吴伯简单寒暄两句,“在家里耽搁了一下,好在天黑以前还是来了。酒呢?”
前天是薛止一人来这里说要买酒,吴伯面有难色地解释说因为新年的缘故,存着的酒卖得差不多了,新一批酒还有几天才期满开窖,酒这种东西少一天都不够醇香,于是说好今日下午来取,
“噢,给你们在后边备着呢。”吴伯朝着大堂里边吆喝,“老婆子,把穆少爷要的酒拿出来!”得不到回应,他咋舌,“快一些,可别要人家久等!”
过了会里屋的吴夫人才同样大嗓门地吼了回来,“臭老头,我是三头六臂还是怎样,你莫催,催就自己来拿!”
被下了面子的吴伯嘀咕了一句,“你们在这里帮我看着店,我去去就回。死老婆子,靠不住就是靠不住。”
他走得太快,被旁边摆着的火炉绊了下,亏得穆离鸦手快扶了他一把,不然这把老骨头大概是要出事的。
“前几天了蒸了笼好糯米酿的,这里还有半壶,喝了暖暖身子也好。”他提起炉子上的铜壶,“要吗?”
“那就来一些。”穆离鸦回头望了薛止一眼,“他也要。”
“这是怎么看出来的?”吴伯一面给他们倒酒,一面嘀嘀咕咕,“要我看这薛公子从头到尾就一个表情么,你居然能看出来这么些东西,也是本事。”
半透明的米酒倒在杯子里,穆离鸦没有立即送到唇边,“怎么想起来做这个?”
“我有个老友,儿子儿媳都折在了去年年中惠州大水里,自己带着孙女相依为命,实在过去不下去了来投奔这边的远亲,好歹有口饭吃,今天得空来我这里坐坐。”吴伯叹口气,“那小姑娘面黄肌瘦的,看着怪心疼,想到柜子里还有秋天晒的桂花,给她做点酒酿吃。”
吴伯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这几年不知是不是特别邪,各种天灾人祸,就像去年夏天,好多地方大水泛滥,杂七杂八死了好多人,剩下逃难的又染上瘟疫或者干脆被酷吏一把火烧死,最后活下来的那些人有孩子的把孩子卖进妓院勾栏里换一点钱果腹,要么就沦为乞儿在街边等死。
穆离鸦听得心中五味陈杂,取出一小锭金子放在吴伯手中,“吴伯,劳烦代我将这个转交给您那位老友,就当是小辈的一点心意。”
“穆少爷,我知道你是个好心人,可是你能帮多少呢?天下这样的人太多了。”吴伯收下金子,长吁短叹完了,终于想起自己一开始是要去拿酒,“我这就去。”
长长的弄堂里,天黑得比外面还要早,穆离鸦和薛止坐在昏暗的前堂里对饮,偶尔说上几句话,倒也惬意。
那一日后,宣武将军自立为帝的事情被信使传遍了大江南北,那些早就对燕氏暴政心怀不满的异姓王和起义军们有的选择归顺,有的直接斩了来使,坚决要分天下的一杯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