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出寒山(58)
“照影镜”的原主人,甚至不曾露面现身,仅仅凭一面镜子,便使他们布置周密、牵连甚广的计划全盘变动。
镜子没有早来一刻,也没有晚来一刻,时机刚刚好。没有留给他们更多的思考、推演时间,并且令他们无法拒绝这条“上上策”,因为太完美了:霁霄完美的名声,将因为妖族道侣沾染尘埃,再没有更好的机会,能做到这一点。
云虚子办妥了归清交代的事,心中却思量:“我居高临下,俯瞰荆荻、宁危、明月湖成百上千人、人间万万人,俱是黑白棋子,以为自己和归清是下棋之手。是否‘照影镜’原主,也在俯瞰我?”
关于这一点,泰珩拿到‘照影镜’时,并不知内情。但正如归清所料,他知道该如何做。
“一线天”已经打开,静思谷与外界的通路重见天日。寂静山谷中,响起纷乱、密集的脚步声。静思谷从未像今夜这般热闹过。
掌门听见重璧峰主的声音:“弟子前来求见道尊!”
周易向泰珩道尊行礼告退,出殿去迎,他关上殿门时,周氏后辈、太上长老一派弟子已整齐列阵殿前广场。
掌门等了片刻,殿外脚步声更近更密集,如千军万马齐发,却同时停下,恢复安静。他听重璧峰主沉声道:“道尊这是什么意思?”
周易喝道:“道尊请见微真人做客,尔等深夜携带刀兵闯入谷中,是对道尊大不敬。”
静思谷大殿外广场,太上长老一派,与五峰峰主一派对峙。两边人数不相上下,论弟子的修为境界,后者更胜一筹,但如果真动起手,前者有寒山唯一的化神境强者坐镇……胜负难以预料,只有血流成河的结局可以预料。
而两派领袖人物,泰珩道尊与见微真人仍在殿中。隔着一道紧闭的殿门,外界动静听得一清二楚。掌门虽然重伤,神志却还清醒,他知道对方一定还有后招。
见微生平,最不愿看到寒山分裂。他想到寒山庞大基业,就要毁在自己手里,心痛比腹中伤口更痛:“你宁愿与虎谋皮,也要与霁霄为敌?你怨恨他至此?”
泰珩摇头:“你想得太狭隘,我最大的敌人,从来都不是霁霄,死了一个霁霄,还会有下一个‘霁霄’。我最大的敌人,是时间……有人说我老而不死,缩头乌龟,你以为我不知道?我知道,但时间是最公正的裁决。沧海横流五百年,世间出过多少伟大人物,为什么现在他们都死了,只争得一时输赢,而我还站在这里,还拥有未来。见微,你好好想想,谁才是对的。”
掌门嘴角淌血,笑道:“时间?活的长?我刚开始修行的时候,确实是为了延寿,以为修行就是为了求长生,求不朽,求力量。其实这个问题很简单,你想要缩头乌龟长命百岁,还是光明正大二十年?我今天死在这里,死不得其所,但不后悔,不会为了求生告诉你阵枢在何处……我明白了,你我道不同,不能、更不必互相理解。”
“愚蠢!”泰珩不生怒气,反而叹息道,“我找你讨阵枢,不是为了我,是想给你、还有殿外那些人一个机会,给你们一条活路!我得阵枢,你们大多数人不用死,反之,你们都得死……寒山之内,除了“初空无涯”,还有第二柄可以伤我的剑?没有!你的正仪剑不行,就算袁紫叶从瀚海回来了,她的归梦剑也不行。”
泰珩想了想:“如果钱誉之当年没有弃剑,苦练到今日,他的毫厘剑,才配有几分火候,可与我的寂海剑争锋。如今的寒山,除去初空无涯和我的剑,竟没有一柄上得了台面……”
至于殿外紧张屏息,严阵以待的各峰主、长老,他们的剑,他根本不看在眼中。
这般局面,他心中早已反复推演过无数次,但此时此刻说出口,而且是对见微说出口,多年被迫避世的郁气吐出,心中依然升起一丝满足感。
泰珩愈觉舒畅:“可惜霁霄已经死了,初空无涯无人驾驭,总不能从天上掉下来。”
他闭了闭眼,一道空灵寂灭的剑意,海潮般向殿外涌去。
……
初空无涯自池塘水龙卷升起,围绕长春峰飞掠,像一位巡视领土的君王。
道童小槐听见动静,从睡梦中惊醒,慌忙奔出房间,甚至忘了穿鞋,他赤脚仰望天幕一道流光,激动地大喊:
“虞师兄,你学会御剑啦?!”
狂风吹得虞绮疏睁不开眼、苦不堪言,心想你哪只眼睛看见是我御剑,分明是剑御我!
初空无涯出海时,甩不脱背上人形包袱,只好御人而行。流光飞过写有“长春”二字的石碑,消失于夜色中。
小槐拔足狂奔,一路追到吊桥边,奋力挥手送别:“虞师兄!你好厉害啊——”
虞绮疏快哭了,我到底厉害……个头啊!
第74章 出鞘饮血
“你——好——厉——害——”
小道童的声音在夜里寂静山林回荡, 惊起一丛丛鸟雀。
虞绮疏向下望一眼, 云海间寒山群峰峰顶若隐若现, 山水间楼阁殿宇飞速缩小形如米粒。他不知自己体内此刻蕴含蛟丹之力,躯体已强化至不可思议的程度,只是更不敢松手了, 紧紧抓牢“初空无涯”剑柄,最怕掉下去摔成一滩稀碎肉泥,等孟雪里回来、肖停云出关, 都认不出他, 遑论为他收尸。
今夜发生的一切远远超出他固有认知,池塘是海、锦鲤是蛟, 初空无涯飞了,还带着他一起, 让他骑虎,不, 骑剑难下。
虞绮疏紧闭着眼,语速飞快:“初兄,你到底要去哪儿?咱们打个商量, 我还年轻, 来长春峰不到一年,还没学好本事衣锦还乡,我娘还在白鹭城等我回家。我还没娶妻生子成家立业,这辈子一事无成,都没见过几个漂亮女修……”
他越说越觉悲惨, 快把自己说哭了。
“初空无涯”似乎觉得此子甚没出息——剑修一生追求剑道真义,就算没有女修相伴又能如何。它开始向下俯冲,风驰电掣,虞绮疏一颗心差点跳出胸腔。
便在此时,他听见嘈杂、模糊的人声从地面传来,听这动静,起码有上千人。虞绮疏依然不敢睁眼,却想如果我注定得死,总不好连累别人吧,这么大冲力撞上去,撞谁谁倒霉,于是他大喊一声:“闪开!”
……
静思谷大殿外广场,五峰峰主一派、与太上长老一派数千人对峙,站位泾渭分明。夜风萧萧,吹起众长老、峰主道袍衣摆,吹干年轻弟子满额冷汗。
周易的声音远远传开:“霁霄生前勾结妖邪,掌门真人受他蒙蔽,追悔不及,今夜来向道尊悔罪,见微真人已引咎退位,门派中一切事物,暂由我处理。”
五峰一派年轻弟子一阵哗然,有人惊愕有人愤怒。
重璧峰主单手按剑:“胡言乱语!我要见掌门!”
周易喝道:“大胆!道尊、掌门俱在殿中,谁敢拔剑,视同叛宗。你要忤逆道尊?”
重璧峰主怒道:“泰珩真人行事偏颇,今夜非我等不敬道尊,是道尊逼我等拔剑。”
他话音刚落,一道空灵寂灭的剑气自大殿中涌出,化神境的剑意如有实质,似数十丈呼啸巨浪猛然拍下,境界稍低的弟子无力抵挡,纷纷后退。
所有人同时拔剑,利刃出鞘声如骤雨倾盆。仿佛某种讯号,静思谷中隐藏的绝灵阵启动,地发杀机,囚笼般罩向重璧峰主一行人。
周易高声道:“道尊已派人去秘境出口缉拿孟雪里归宗,届时人证物证俱在,请寒山各位共同见证。尔等若执迷不悟,便是寒山叛徒,就地处置。但道尊宽宏大量,如果你们现在回头,道尊既往不咎……”
他似有所觉,忽然不说了,目光落在遥远夜幕,神色由得意转为惊骇。
众人纷纷抬头,万众瞩目之下,一道遁光从天而降,眨眼间冲进静思谷,快到看不清御剑之人面目,只听剑上那人大喊:“快闪开!”
遁光见山开山,遇石劈石,太上长老一派弟子匆匆避退,遁光掠过人群上空,直向殿前高阶掠去。
周易站在高阶上,横剑身前:“来者何人?”
初空无涯速度不减。这剑力量有多大,没人比虞绮疏更清楚,他再次喊道:“闪开!”
众人只听轰然一声巨响,剑光直直撞开大殿紧闭的殿门,周易被撞飞十余丈,跌进殿中连滚三圈。
浓浓烟尘背后,显出殿内两人身形,一坐一立。定睛再看,掌门重伤跪倒在地,泰珩真人神色冷厉。
剑光依然没有停下,直向泰珩身前撞去!
泰珩拂袖,一道寂海剑气与之对冲!
化神境大修行者,剑气如真剑,这一剑蕴含恐怖、磅礴威力,使大殿内温度骤降,剑气过处,琉璃砖上白霜覆盖。
虞绮疏直面剑威,只觉寒冷、寂灭的剑意,如大海漫灌,惊涛滔天,瞬间将他淹没。
但就在前半夜,他见过真正的大海。
虞绮疏体内蕴含蛟丹之力,身躯强度如蛟身。论操控法器,人族有明显优势,论体魄坚硬,再勤于锻体的修士,也比不上大妖,何况是蛟。
因而泰珩一道剑气挥出,虞绮疏来不及躲避被打下飞剑,却如蛟龙入海一般,立刻站起身,竟是毫发无损。
兵荒马乱中,有人惊问:“此人是谁?”竟然能接泰珩真人一剑?
“我认得!他是长春峰二弟子,虞绮疏!”
最重要的人,总是最后压轴出场。每个人都希望自己很重要。
如果做稻草,一定做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如果做雪花,一定做造成雪崩的最后一片。
如果做一柄剑,就做初空无涯
——千钧一发之际,横空出世,挽大厦于将倾。
虞绮疏跌落剑身时,初空无涯依旧去势不减。它沉睡太久,一朝苏醒,出鞘必要饮血而归。
……
孟雪里站在扩音阵中:
“听到我的声音不要惊慌。我,孟雪里,霁霄道侣,长春峰现任峰主,正在中央城天井,与你们说话——”
荆荻小队即使有心理准备,此时依然忐忑。忧虑、紧张、无语无奈等等情绪混杂,写在脸上只有“纠结”两个字。
孟雪里:“想必大家都知道,我来这里是为了夺得大比魁首,继承“初空无涯”剑,请大家理解一位未亡人,想要守护道侣遗物的心情。”
霁霄抬头望天,他仰望的方向是北方。寒山剑派所在之处。
孟雪里愉悦道:“为了加快比赛进程,尽早决出魁首,让大家都能早点离开秘境。建议你们来中央城天井找我,与我对战,先到先战。谁胜了我,我道侣留下的宝贝就是他的。我以道心发誓,面对按规则参赛的弟子,只有我一人应战。你们可以选择单打,或者群架,反正都不是我的对手。我不是针对谁,我只是说,我打遍秘境无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