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出寒山(80)
等胡肆放下手头正事,勾唇一笑,又变得靡艳,轻浮如艳鬼。
雀先明心想,真邪门。人还有两副面孔,比最擅长变化的妖,更像妖。
天湖的流云聚了又散,日子一天天过。
雀先明每天有美食吃,有美人看,不必操心外界争斗,看似安逸,但孔雀要的不是豢养,是自由飞翔。
他发誓不骂人之后,心里依然不舒服,总要找点事做。
他便去招惹胡肆的美人们,尤其喜欢逗弄面容稚嫩,看起来天真无知的小侍女。
孔雀妖挥着翅膀说:“你帮我解开金锁链,我就能飞上天,给你摘星星去呀。”
侍女只是长得面嫩,其实已十七八岁,当然不受孔雀蒙蔽:
“你骗小孩呢?”
雀先明叹气,低头忧伤地吃烤肉,化悲愤为食欲。世风日下,小孩都不好骗了。
他白天是妖身,美人们对着一只被锁链禁锢的妖,没有对待成年男子的戒备心、警惕心。
只要漂亮孔雀不骂人,还是很愿意与他搭话聊天的。
秋光真诚道:“小圆,你别叹气啊,心情不好,羽毛会失去光泽,变得不漂亮。再严重些,就要掉毛的!”
“我不叫小圆!”雀先明看看自己色彩绚丽,如霞如锦的浓密羽毛,“你们长得这么漂亮,都是被他抓来的吗?他是嫉妒我们貌美?”
秋光掩嘴娇笑:“胡说什么呢!你觉得境主不美?”
雀先明:“……真想骂人,但我不能。我化成人形,也是极好看,极英武,等我解开锁链,就化给你看!”
春水心软,劝解道:“境主虽然行事肆无忌惮,不讲礼法,但他不会无缘无故、无冤无仇地抓一只妖,我劝你仔细想想,到底哪里得罪他了。”
雀先明:“我哪里得罪他?我根本不认识他!”
他觉得,胡肆就是有病,闲病、富贵病。因为顺风顺水修至圣人,以为万事无不可为,所以心态扭曲,没事找事。
天湖大境美人如云,一只孔雀妖掉进香粉堆。他倒恩怨分明,不因胡肆迁怒美人们。
众女都知道,孔雀妖脾气暴躁,如果惹他生气,他要摔东西砸碗筷。
但如果哄得他开心,他愿意陪你玩,一定逗得你心花怒放、笑得花枝乱颤。
这天晚上,宴会散了,寝殿又只剩胡肆一人。雀先明在月光下化出人形:“喂,你之前说,放我去万妖大会,是不是真的?”
胡肆立在窗边看月亮,没有答话。
雀先明有种不好的预感:“你说话啊!”
胡肆转过身,银色月光下,他面容半明半暗:
“不是放。就算放了,你还飞的动吗?”
作者有话要说: 孟雪里:我总是胆子很大,想法很皮。
卷纸:都是因为没被r过
第100章 因果循环
雀先明后背一凉, 凉意直窜脚底:“你什么意思?”
胡肆淡淡道:“开。”
言出法随, 金色锁链从雀先明脚踝滑落。
雀先明挣脱桎梏, 终于重获妖力。
他启唇厉啸一声,蓝色妖火吐出,似离弦之箭般、铺天盖地的射向胡肆。
胡肆浑然不惧, 临窗而笑,轻轻一拂袖,像在拂去一片尘埃。
深红色大袖迎风展开, 如硕大花朵绽放, 蓝色火焰被凌空打散,瞬间消失无踪。
雀先明心知自己硬拼不过, 妖火只是障眼法,他已化作妖艳孔雀身, 就要振翅而飞,冲出殿宇, 冲出天湖,冲向真实天空……
他飞,竟然没有飞起来。
孔雀大骇, 奋力扑扇翅膀, 离地不过三四尺。
气流激荡,寝殿里重重垂幔飞扬,被他双翅搅得纠缠碎裂,碎片簌簌落下。他却触不到殿宇房梁。
胡肆关上窗户,一步步向他走近。深红色长长衣摆, 在地面拖曳游移。
雀先明惊怒难遏,双翅撕碎漫天纱帐:世上居然真有这么坏的人,处心积虑设下圈套,害他飞不起来!
这些日子,他妖力被金锁链禁锢,心中越觉得空虚无力,嘴上越吃得多。
天湖大境的后厨,每天山珍海味变着花样做菜,孔雀吃得多动得少,养好一身羽毛色彩绚丽。
等他重获妖力,妖身已然胖得极不协调,肚皮圆润,双翅无法承载体重压力,飞行能力高度退化。
这背后是极其残忍的真相——每一口肉,都是自己吃下去的。
胡肆穿过飘落的纱幔碎片,安闲笑道:“这副模样,如何飞去?”
雀先明挥翅无果,折腾得筋疲力尽。孔雀趴伏在地,化作艳丽青年模样,双目赤红、怒火滔天地瞪向胡肆,诅咒道:
“你如此险恶地磋磨我,他日飞升必遭雷劈!”
这话并非无凭无据,从前孟雪里劝他不要逗弄小孩,不要害人性命,理由就是“惹下因果,渡劫时容易遭雷劈。”
雀先明不懂,这天湖境主已成圣,却还没飞升,如此任性取乐,难道不怕飞升时遭报应吗?
胡肆微微俯身,伸出两指抬起他下巴端详,似乎有些惊讶:“你居然会说这种话。”
雀先明一把打开他的手:“放开老子!”
胡肆垂眸看他:“你变了。”
雀先明一怔,直觉哪里不对劲,他看不懂胡肆的目光。
那目光令他心底发慌,甚至骂不出口。
胡肆神情由惊讶变为释然、解脱,最终叹气:“也罢。”
胡肆从广袖间取出一物:“还给你。我不要了。”
一道蓝绿色流光坠落,轻飘飘落在地上,雀先明伸手拾起,竟是一支翎羽。
两百多年过去,这支羽毛依然鲜亮绚丽。
好像一支浓墨重彩的狼毫笔,将遥远黯淡、被他刻意遗忘的记忆重新上色。一瞬间,无数画面在眼前一闪而逝,
雀先明握着翎羽,声音颤抖,不可思议道:“你、你是……胡小圆?!”
雀先明年轻时,化形还不熟练,遇到过一个小孩。
小孩姓胡,胖乎乎圆润可爱,性情和善软糯、甚至是软弱好欺。
但私塾里同窗总嘲笑他胖,没有人愿意和他做朋友一起玩,爬树打鸟、挖坑堆沙的游戏总不带他。
他只能和书籍话本做朋友,喜欢看些志怪故事,山里的神仙,深林的狐妖。如此一来,更遭同窗们嘲弄。
胡肆幼年时,遇到过一只孔雀,孔雀待他好极。帮他整治私塾里欺负他的调皮小孩,带他飞过一座城,为他上天摘星星,下海捞龙珠。
“这是我的翎羽,你拿着它,只要你喊我名字,我就会出现!”
假的,星星是假的,龙珠是假的,说一定会回来也是假的。都是骗他的。
一场大病,令胡肆形销骨立,瘦得不成人形。
与修行界的云谲波诡、道途险恶相比,幼年那些烦恼与执着,简直微不足道,如一粒细碎尘土。
但雀先明是胡肆修行的因,如果没有天降孔雀妖,胡肆早已考取功名、娶妻生子成家立业,如今化作一抔黄土。而非立志求仙问道,想方设法终于拜入寒山,如愿踏上漫漫修仙路。
为什么入道?
为了像孔雀妖一般,拥有肆意妄为的能力。
为什么厌妖?因为妖最会骗人。不论是霁霄养在长春峰的那只,还是眼前这只。
当年霁霄想救孟雪里,来天湖大境求药,胡肆不赞同,他问霁霄:“你打算如何待他?”
霁霄答:“供衣食、置暖笼,为他改名换姓。”
胡肆心想,养妖这般容易吗。不要天上的星星,也不要海底的龙珠?
霁霄做得,我也做得。
雀先明踉跄站起身:“你真的是小圆吗?你……”
胡肆退开两步:“现在你才是小圆。”
第101章 天道之子
雀先明如遭雷击, 喃喃自语道:“不对、不对,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玉雪可爱、圆润软糯的稚童浮现脑海, 容貌身形飞速变化,变成眼前削瘦挺拔、轻浮靡艳的天湖境主。
从前的怀念愧疚、如今的憎恨愤怒,两种激烈情绪对冲, 几乎将他撕裂。
雀先明崩溃大喊:“你不是我的小圆!”
声音在空荡寝殿回响。
雀先明向胡肆扑去:“你把小圆还给我!”
胡肆神色沉静,定定看着他,薄唇微启:“锁。”
蜿蜒于地的金锁链如生灵性, 游蛇般缠上雀先明脚踝, 后者踉跄倒下,正跌进胡肆怀中, 一路被抱回金笼里。
“你他妈放开老子!”雀先明反应比从前更激烈。但他的撕扯、捶打伤不到对方,只会令自己筋疲力尽。
半晌, 金笼中锁链撞击声、呻吟挣扎声渐渐低弱。
胡肆整理衣领袖口,关上笼门, 独自走出寝殿,去往天湖之畔。
夜已深了,天湖像一面巨大水镜, 悬浮在云雾间。微风轻拂, 水波荡漾,九天明月孤零零照在湖面,光芒如银屑飞溅。
天湖大境远离人间纷扰争斗,琼楼玉宇与日月星霞为伴。当歌舞停歇、华灯熄灭、美婢仆从沉睡,这里才显出原貌, 不沾一丝俗世烟火气。
胡肆站在湖边,看流云,晒月亮。
他离开寒山,自立门户之后,“天湖大境”是他最满意的造物,只有逆转天时的“万古长春阵”可与之媲美。
可惜,他与霁霄的师父已然仙逝,不曾亲眼看到这一天。每当想起此事,胡肆心中总有淡淡遗憾,像一个提前交卷,却得不到先生表扬的稚童。
他少年时拜入寒山,那时的寒山论法堂,尚有很多严苛规矩。几时上早课,几时熄灯就寝,几时完成课业,几时洒扫学舍。小弟子最没有地位,提问也要看授课长老脸色。
这不是胡肆想要的修行生活,他修道,是为了像童年遇到的孔雀妖一般,肆意作乐,无拘无束。从那时开始,胡肆变得厌烦规则,厌烦约束。
他与霁霄在论法堂遭受同窗排挤、欺负,所幸拜了师父,才没有被赶下寒山。
入道之初,师父说,修行者的终极追求是飞升。但飞升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飞升之前,你们想做什么?
胡肆说:“我想超脱人世,到一个没有规矩的地方。”
师父担忧道:“这,不比飞升容易啊。”
霁霄说:“我想改变寒山,改变人间,重新制定人间规则。”
师父更担忧了:“这,比超脱人世更难啊。”
后来,霁霄展露出惊人的练剑天赋,胡肆改修旁门道法。
在寒山剑派,一个不愿练剑的人,无疑与一众剑修格格不入。胡肆一度成为寒山笑柄。
胡肆请教师父:“如果一个人,完全不在意旁人眼光,他会变成什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