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希望麦芽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出什么计划之外的问题,能把麦芽安安稳稳地哄走,最好以后再也想不起他这号人,那就再好不过了。
躺在地上的人也不吭声,仍旧闭着眼睛,安详得仿佛是一具尸体,诸伏景光耸耸肩,干脆也坐下来。
麦芽威士忌的气息一如既往地难以察觉,若有若无、似乎下一秒就会消失在原处,但是转过头时,就会发现那人明明就仍在原处。
这种隐蔽气息的能力不止一次让他感到惊奇和好奇,不知道是与生俱来的还是有什么诀窍,但是这种能力对一个经常充作狙击手的位置的人来说有着无限的吸引力。
工作日上午的这个时间段里前来滑雪的客人少得可怜,除了他们场馆里只有工作人员在检查雪面,鞋底与柔软的雪接触时发出的咯吱咯吱声从很远的地方模糊地传过来,在一片纯白的世界里,他久违地感受到了一种发自内心的宁静。
自从接受了公安的邀请,似乎再也没经历过这么平静的时间。
为了看雪而出发去看雪,不知不觉间已经变成了一件很遥远的事情。
麦芽这种个性的人,虽然奇怪的脑回路和过于自我的行事风格经常会给别人带来困扰,不过他的精神世界里一定是十分松弛愉悦的吧?
诸伏景光垂眸,目光触及身旁躺着的那人眼底的黑眼圈时,又觉得或许并非如此。
麦芽威士忌也会有烦恼忧虑的事情吗?他忽然这样想,又觉得自己的想法未免太过无聊。
“你不是要看雪吗?”诸伏景光随手抓起一团雪,七月里能够触摸到这种冬天的标志性代表物让他的心底滋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轻松,仿佛一直以来绷得极紧的那根弦在这一刻勉强放松了几厘,他笑道:“虽然是人造雪,不过看起来和真雪也没什么区别。”
不知道哪个词触发了开关,原本安详地躺在雪面上的男人瞬间坐了起来,一双掩藏在镜片下的绿瞳也随之锁定过来。
诸伏景光被对方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他的身体微微后倾,定下心神后,试探性道:“麦芽?”
一只手朝着他缓缓伸了过来,经过一系列衡量和思索,诸伏景光没躲。
于是他满身警惕地看着那只手握住了他还抓着一团雪的手,随着那只手上附着的压力逐渐加重,他想说些什么,但是面对那抹仿佛望不到尽头的深绿色,他张了张口,直到一团白雾散去,他最终什么都没说。
或许是在雪地里躺了太久,麦芽的手指很冰,皮肤接触的那一瞬,他几乎没分出来究竟是掌心的雪更凉还是麦芽的手更凉一些。
“这是什么?”麦芽威士忌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诸伏景光斟酌了一下,迟疑道:“你指什么?”
麦芽威士忌将他们握着的手举起,眼睛却是在看着他,一字不差地重复了一遍:“这是什么?”
“雪?”
那人仍旧直直地看着他,随着温度的转移,手中的那团雪已经开始融化,水滴沿着掌纹汇聚流淌,最终淋淋漓漓地在雪面上开出一朵朵冰花。
“……雪水?”诸伏景光不确定地说。
他预估错了会在场馆里停留的时间,对于此时的室内温度来说过于单薄的衣服实在抵御不了什么寒冷,他聊胜于无地活动了一下冻僵的手指。
“雪水?”麦芽威士忌一字一顿地复述了一遍这个字眼,古怪地笑了一声。
雪团融化的水滴已经不限于落进雪面,越来越多的雪水沿着手腕一路淌进袖子里,诸伏景光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这是墨水啊,苏格兰。”
雨宫清砚的身体向前倾了倾,近到随着苏格兰威士忌的呼吸产生的雾气一闪一闪地附着在他的眼镜镜片上,他盯紧那双蓝色的眸子,说道:
“无色的墨水,又或许是画面的留白,但即使是再怎么极致柔软的笔触都无法描绘出真正的雪落下的痕迹。”
诸伏景光脑海有些混乱,他没听懂麦芽威士忌的话——虽然跟不上麦芽复杂的脑回路才是常态,但是还没有哪次是让他感到如此茫然,他刚要开口,对方却再次开口将他的话打断,于是所有在心中措好词的用于缓和氛围的字眼都被一并堵在了喉咙里。
“有些漫画家为了让笔下的角色更具辨识度,所以总是为一个角色画同一套衣服。”
麦芽仍旧在无意识地靠近,诸伏景光身体愈发后倾,最终不得不被迫用唯一空闲着的手撑住地面找回平衡。
在安静却又莫名嘈杂的场馆里,他听到那人前言不搭后语地问:
“苏格兰,你今天为什么又穿了那件蓝色的外套?”
第9章 麦芽威士忌(九)
雨宫清砚一直都知道这个世界的本质是一部黑白漫画。
如果一定要说为什么知道,那他也说不清,看破一个世界的本质的过程是难以用言语来描绘的,不过至少黑白是一定的,毕竟他看这个世界时永远只有黑白二色。
他并不属于这个黑白的世界。
皮肤的颜色是由皮肤中的色素决定的,举起双手时,他能看到自己的肤色,也能看到隐藏在肤色之下的青蓝色的血管,出现创口时,鲜红的血液会理所当然地映入眼帘。
但是面对镜子时,镜子里永远只会出现一个黑白的剪影,即使血液已经从未经处理的伤口涌出,顺着手指淋淋漓漓地洒在地上,镜子里也永远只有深浅不一的黑白。
人造,命定,虚假,空洞,千篇一律,没有灵魂——一个极致虚假的世界。
他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回忆过去的事情了,但是躺在雪地里的那十几分钟里,他忽然就想起了很多。
比如,那道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再比如,他那将将完成一半的一千个任务。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的,总之等到反应过来时就已经来了。
系统里的任务每天都会发给他,0001号任务是加入组织,待着也是待着,他也就照做了,等到再反应过来,竟然就已经连续做了九十九个任务了。
他仍旧能清晰地记得那一天,六月二十号,他的第一百个任务——拒绝代号。
随口说出拒绝的话的那一刻,那道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机械性的声音仿佛被注入了生命,向他播报了全新的规则。
【签到系统222号竭诚为您服务。】
【连续完成一千个任务,就可以获得离开这个世界的机会。】
【预祝您成功,亲爱的雨宫先生。】
0100号任务的奖励是一副眼镜,他的视力并没有问题,但玩笑般地戴上那副眼镜的那一刻,他承认自己怔住了。
透过薄薄的镜片,目光所及之处终于久违地浮现出除黑白以外的色彩。
抬头,蓝白相间的天花板;低头,排列整齐的棕色地板;向周围望去,窗台上摆了一株大概活不了多久了的紫罗兰,但是已经褪色的花瓣还是让他久违地感受到惊艳。
因为他拒绝代号而恼羞成怒的某个组织高层在一旁无休止地制造噪音,所以他平静地对着那人开了一枪,子弹擦过颧骨,鲜红的血液顺着脸颊流淌下来,嘈杂的声音也一度静止。
他心情极好地踩着满地鸦雀无声离开。
——心情极好,因为那抹来自他人身上的鲜红。
他一直想跳出这个世界,这种想法始终在他的脑海中回旋,但在重新看清色彩的那个瞬间,这种想法的强烈程度刹那间达到了巅峰。
于是他开始全神贯注地完成任务,不顾一切地去完成任务。
0101号任务是取得代号,颧骨贴着纱布的高层操着高高在上的腔调又大放厥词,三两句话便判定最迟明天他就会下地狱。
他的任务还没完成,他还没有跳出这个世界,他当然不能死,所以他平静地对着那个家伙开了第二枪。
这一次,枪口没有偏转。
组织里的高层有很多,能帮他暗箱操作的高层也不是没有,比如一个代号朗姆的家伙。
过程不值一提,总之他顺利完成了0101号任务。
六月二十一号,他成了麦芽威士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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