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李先生说得轻描淡写,但仅就林貌知道的那点常识,要想将基因详尽分析到这样精准仔细的地步,消耗的经费最少也在六位数。耗尽心力做到这种地步,想要获取的东西,当然不同凡响。
在这样的侦查力度面前,伪装也没有意义了。林貌在心中深深叹一口气,暗自对背包里狸花猫陛下道了句抱歉——现在也没有机会与圣上仔细商议了,他只能自行其是,吐露无法隐藏的事实。
他缓缓开口:“请问李先生相信……’穿越‘吗?”
“——穿越?”李先生平静道:“我不信。”
林貌:?!!
——不是,既然诸位的审查都已经严密到这种地步了,难道还没有发现咱行踪诡秘、来去不明,甚至——甚至还随身携带绝不该属于现代的物事吗?
好吧时空穿越的确很难让人相信,但在诸多不可解释的证据之前,就算阁下的思维惯性再根深蒂固,不也该礼貌性的表达一下怀疑与震惊吗?你怎么能这么从容的表达否认啊!
——难道你们连这点想象能力都没有吗?!
骤然面对这完全超出意料之外的回复,毫无准备的大手子一下子懵了——他还正想着该怎么安抚震惊惶恐、不明所以的李先生呢!
林貌结结巴巴出声:“……为什么不信呢?”
“我是国家公职人员,公职人员怎么能相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李先生道:“如果林先生执意与我谈论这些,那就恕我无法回答了。”
他又推一推眼镜,默默看着茫然无措的林貌,以及背包中同样躁动不安的狸花猫。
“……当然,如果林先生愿意换一个话题,我还是很愿意聊下去的。”他从容补充了一句:“林先生曾经在网上从事过文学创作吧?那想必你应该明白,有的时候,一个好的、假设性的问题,比一个鲁莽而直接的对话,更能够接近事实。”
从事过文学创作的林貌:…………
他抬头与李先生对视,终于咬牙开口:
“那么,我有一个问题。”
“请说。”
“假设——我是说假设——有一位虚构的公民,向一位虚构的国家公职人员提到了有关时空穿越的问题,并且证据确凿,绝无疑问;请问这位公职人员,为什么会推脱不答呢?”
李先生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意。
“的确是好问题。既然是以假设提问,那请容我假设性的回答。”李先生柔声道:“首先,这位虚构的公职人员当然了解一切证据。但受限于某些规则,他不能正面开口。”
“……某些规则?”
“是的。”李先生道:“请问,林先生所说的那位虚构公民,了解上古的’天人之誓‘吗?”
骤听此言,林貌瞬间悚然色变,几乎言语不得;就连一直专注旁听的狸花猫都嗖的站起,瞳孔迅速收缩:
为什么一个现代人,竟然也会了解娲皇侍女、天狐姒狄昔日讳莫如深的’天人之誓‘?
两个世界之间,难道有什么不能言语的关系吗?!
一人一猫惊骇万分,几乎忍不住要面面相觑,露出马脚。还是林貌反应过来,强制按捺下了翻江倒海的惊异。
“我——他知道。”他低声道:“是周公旦与诸位天神拟定的契约,对不对?三界天神一齐约定,遗忘殷商的人祭仪式,抹去所有’六天故气‘的印记,淡忘血腥的历史,防止后人重蹈覆辙。”
李先生颇有些诧异的看了林貌一眼:
“……说得相当正确。”他道:“周公’天人之誓‘,最为关键之处,并不仅仅在于消弭人祭、改革历史,更是揭示了某个极为重要的规律——神灵的力量相当强大,但也要受到凡人的约束;只要利用好契约与誓言,就可以有效的制衡天神。”
“因为历史的局限,人类的力量太过微小,周公尽管消灭了人祭,却仍然不敢对神明施加更为严厉的管束,虽然他一直盼望’皇天无亲‘,可大多数时候都很难实现。但世界总是会改变……在天人之誓数千年以后,某个虚拟的组织终于自人类社会中掌握到了足以改变整个世界的力量,并决心打破往日的规则,修改这因袭数十代人的誓言。”
林貌诧异不已:“修改誓言?——怎么修改?”
“如果那位虚构的公民真的能穿越两界,那么他应该见识过神魔世界真正的面目。”李先生淡淡道:“简单来说,笼统的将神秘力量归因为善与恶都是错的。这些超凡的存在很难被人类的道德约束,他们杀人也救人,害人也护人,种种举止怪异而难以理喻,好坏交织不清。不能做一致的判断。”
林貌与狸花猫陛下仔细回想自己往来途中的种种见闻,相当认同的点头。
“所以,一开始修订誓言的目的很明确,虚拟组织的前辈们希望扬长避短,放大善而规避恶,充分利用契约的规则,将神明的力量引导到对人类有利的方向。”
“……还能这样做?”
神明居然也能答应?
“当然可以这样。当时人类强盛,锋芒实在不可抵挡——在先贤的带领下,人们消灭蝗虫、修筑堤坝、防治沙漠,释放的伟力无边无涯无可计量,十几年内创造的生产力等于过往数千年的总和。人类功业兴盛,则神明随之衰微,既然力量平衡已经改变,誓言自可以稍作更改。”
“所以,一开始指定的条约,是希望天神摒弃恶的本性,对人类的一切举止,都应该保持绝对的善意。”
这条约委实有点太过于离谱,听得林貌与猫猫陛下都翘舌难下,两眼圆睁。
……与此相比,他们搞的什么“长臂管辖”,可实在是太保守了!
林貌略微皱眉:“可是……”
可是,现在他熟知的这个平静而缓和的世界,似乎并没有按照契约中的条款发展啊?
李先生笑了一笑,继续娓娓道来:
“……条约尚未签订,就有人发现了不对——虽然规定了’善意‘,但天神所表现的善意,似乎却与人类的想象相距甚远。譬如,某些上古的仙神在接受信徒祷告之后,很有可能会真心实意、充满慈悲的赐予他们绝对平静的快乐,所谓道家之’忘忧‘。”
“——’忘忧‘?”
“’巧者劳矣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要想忘记忧苦,就得消弭所有感知、智慧、记忆,回归到朦胧而混沌的状态。这种学说当然很美,可一旦被神灵以善意赐下,那么结果便实在无法预料……但谁也不能指责神明,因为这是符合契约的赐福,纯粹而毫无瑕疵的善意,对全人类至为真诚的热爱——只不过热爱太过特异,凡人难以承受而已。”
“察觉到这一点后,有人再次尝试改变规则——既然神明的三观与人类的三观差距太大,那便以人类的是非为是非;人类的道德观念并不能绝对保持一致,那便以绝大部分人赞同的道德为基准。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与大多数民意的三观永远保持统一,应该没有问题了吧?”
老李看了一眼对面,在狸花猫与它的主人脸上看到了两种浑然不同的表情——狸花猫是皱着眉若有所思,但明显的有赞同之意;而林貌则是神色凝滞,俨然欲语还休。
居然能从一只猫脸上看出“表情”来,实在是让人诧异不已。但李先生的神色并不为所动:
“有什么问题么?”
林貌迟疑不决。他当然不敢随便怀疑先贤。但十几年所接受的常识与实践仍然发挥了作用,让他不能不生出怪异的忧虑:
“大多数的道德观——也未必一直是正确的吧?”
李先生眯了眯眼,而后微微嘘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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