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诚】威风堂堂(42)
明楼表情不变,淡淡道:“还说你不知道。”
“都只是我的揣测罢了,未经证实,不敢妄下论断。”明诚先将姿态摆低,接着说道:“但这些理由如今已不再成立。您已经站稳脚跟,初步建立起人脉关系,只剩加深而已,汪曼春也被您牢牢控制住。而且,汪芙蕖既然对您存着这样的心,只怕在工作和人际上都会暗地里加以掣肘,已经成为麻烦,而不是助力。”
“也就是说,你建议我杀了他?”
“关于您的那些疑点,他只怕不止在信里说过,跟特高课应该也吹过风。他们拿不到实据,但一定会对您加强警惕和监视。这样的人,委实不能让他再多吹几回风了。”
明楼心里已经有了决定,但并不立刻说出,而是看向他,笑道:“你以前也是这么对你的上线的?”
明诚摇摇头:“不,我直接去做。”
“这么自由?符合纪律吗?”
明诚微微一笑:“最高的纪律,就是在忠诚的前提下,选择成功率最高的方式去完成任务。如果一定要拘泥于方式方法,恐怕有教条主义之嫌。”
明楼想了一想道:“不教条,但也不能过分纵容。”顿一顿,又问:“你知道你以前的做法,你的上线所要承担的风险吗?”
明诚立时答道:“知道,所以我很感激他。”
明楼接着问道:“他是不是喜欢你?”
明诚不以为然:“我又不是法币,怎么可能谁都喜欢?”
“那也未必。”明楼这样说道:“如果他真有这心思,你怎么想?”
“首先,这不可能。退一万步讲,即便事情真是这样,也没有任何意义。”明诚看他一眼:“只有一个人的喜欢,对我才有意义。”
有的人,一句话就能熨帖人心。清黑眉眼中一缕不动声色的决绝,又将这份熨帖无声加了温。
明楼不再继续之前的话题,直接说道:“我不可能像你以前习惯的那样,给你无限制的放任。你懂吗?”
明诚一点头:“我明白您的工作方式。”
明楼看着他,语气郑重:“这并不是因为不信任你的缘故。恰恰相反,如果你不是能力卓越的话,即使我们有更深的关系,我也不会申请将你调过来。尽管如此,我仍然需要清楚地知道你在做什么,不论是于公,还是于私,你明白吗?”
这其实就是在变相地承认他于他的重要性了,否则他不必说于私这两个字。
于公,是对行动的负责。于私,则是对他安危的挂怀。
听得出话中的意味,明诚眼角一红,尽力克制住了,轻声说道:“我明白,我会服从。”
明楼微叹一口气,他本来并没打算引人哭的。
有时候,他真不知道该如何待他。
他那样受欢迎,当然可以有很多别的选择。可在他眼中,从来看不到其他的东西。
只要认准了,便不管有没有希望,都要继续下去。
习惯于付出,却陌生于得到。
所以,一句含蓄的于私,亦能引发深切的情感反应。
在这样的感情面前,若说是不动容,未免过于牵强。
明楼改用另一种方式将话继续说下去。
他离开座位走过去,伸出手臂抱住他,附唇在耳边低声说道:“小的事情可以不用问我,但如果要行动,必须获得我的允许。”
明诚侧首问道:“那么,汪芙蕖的事?”
明楼肯定地说:“此人可杀,但不用你动手。事实上,明台刚打了份报告给我,他申请刺杀汪芙蕖。”
明诚又问:“你放心吗?”
明楼声音沉稳:“不放心,也要放心。小孩子总要学着自己走路,如果总要人扶着,一辈子都走不好。”他凝视对方眼睛,“不要太溺爱他。”
明诚立刻道了歉:“是我看得不够远。”
“你不是看得不够远,只是太怕我难过。”明楼看他一眼,慢慢说道:“刚知道他没去港大而进了军统培训班时,我也有过不能接受的时候。但既然木已成舟无法更改,那么,我只能希望他能活得久一点。他虽然还是个孩子,但如果不历些风雨,便不能有所成长,拥有保护自己的力量。所以,对他,是要狠心一些的,即使他是我弟弟。”
明诚轻轻一笑:“这样铁面无私,他要怕你的。”
明楼知道他以轻快谐趣语气说话的意思,是不愿意让他在内疚和痛苦中再多沉一刻。
无处不在的贴心和周到。
吻了吻眼前淡得近乎水色的唇,明楼说:“你不怕我,就行。”
明诚去会计室查看账目,看到年轻会计桌上一角叠起的报纸,他随手抽起来,略微一瞥。
报名为待夜。
他常年与各报社打交道,并没听过这个名字。再一看,没有报刊号,显见得是内部刊。
一眼扫过去,便看到几处自己名字,那文字语言都是不好陈说的。
他抬起头,不露情绪,微笑地望着陈会计:“这是你在看的?”
陈会计低头嗫嚅道:“我……”
明诚仍是和声细语的:“怕什么?我又没说你什么。这东西既然以这种形式存在,看的人只怕不止你一个吧?”
身上的责任被这句话无形中卸掉不少,陈会计声音依旧是细的,但已经不那么紧张了,呐呐道:“许多女职员都在看。”轻而易举就招出了共犯。
还是群体性作案。明诚这么想着,很平淡地问道:“为什么你们会想要看这个?”他不动声色地将称谓由你换成了你们,进一步降低对方的紧张感。
陈会计渐渐能顺利地说话:“女人或多或少都会对爱情抱有憧憬。对于不可能属于自己的男人,就想着,如果他跟同样出色的男人在一起似乎也不错的样子。”
明诚一抬眉毛:“为什么是男人?”
“因为,如果是跟女人的话,会嫉妒。”
明诚没有做任何评价,依旧是平静的,对她笑了一下,说:“这个,借我看看。”
当做看不见她脸上犹豫神情,他拿着它转身离开。
回了自己办公室,他将报纸快速地浏览过一遍。
这张报纸上的文章应该都是出自女性之手,至少也是女性思维,一篇一篇,全是言情故事。
跟一般故事不同的是,上面用的全是真实人名。
他和明楼都在重灾区里。有好几篇故事,用的都是他们的名字。还有几个长相过得去的官员职员,也被列入了其他故事中。
这些故事没什么真实性,一眼望去就知道全是杜撰和想象,且在开头处都有注明: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故事有较为纯情的,也有豪放的。
比方一篇叫《冬夜里的最后一朵玫瑰》的,光名字就一股恶俗的气息扑面而来,文字描述更是极为羞耻,譬如这一段:
明诚以沾着泪水的鹿眼望着明楼,喘息着说:“不行,我受不了了,先生……”
明楼变本加厉地深深顶撞,口中说道:“你怎么受不了了?”
“快要死了,饶了我,先生……”
明楼贴到他耳边,低喃道:“你不会死的,我怎么舍得插死你?”
嘴里这样说,腰上的动作却更形狠戾了,啪啪的撞击之声不断。
明诚略略扫过几行,便随手把它丢到一边。
时代女性之先锋性由文字上就看得出来,用语之直白露骨比金瓶梅还胜几分。
不过,没什么深意,不值得再耽搁时间。外貌描写倒是跟人名一致,但故事的脉络走向就天马行空,完全不像是现实中的人做出来的,纯属寄托女性情思而已。
明楼推门走进来,叫他一起去吃午餐。看到他桌上多了份报纸,随口问道:“什么报纸?”
“办公厅内部的小报,在女职员中间传阅,叫待夜。”
“待夜?”明楼重复了一遍这个颇为暧昧的名字,拿起来快速浏览了一下,然后问道:“这是什么?”
明诚简单解释:“女职员虚构的小说,用了长相尚可的男人名字做主人公。”
明楼略想了想,说:“情感寄托?所谓的爱情理想?”
明诚看他一眼,微微一笑:“皮相在大多数人眼中,都非常要紧。”明诚往后一倾,靠向椅背上,略微侧首看向他,柔软唇角勾出一个弧度:“不是吗?”
明楼感觉到自己被揶揄。
这事难以辩解。他不能说皮相是不重要的。
汪曼春就是最好的例子。青年时代,他明知道双方个性不合,对她的种种做派也很不以为然,但为了那张艳若桃李的脸,依然要她做自己的女朋友,可以对其他的一切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这是人性的弱点。人人都知道美貌不是万能的,可真临到自己身上,没人会不偏爱美人。
美人自有斑斓光影映照,因而一举一动都魅艳。
倘若明诚生得丑陋,他或许会对那珍奇的灵魂衍生出许多不忍之心,但要动心便就千难万难了。
明诚看他神情,便能猜度心思,心里并没生出什么陈词滥调的感伤苦情。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不能说是错的。
如果他生得丑陋平庸,也不过就是只能单方面地喜欢明楼罢了。
但没谁能让这份心意画上句号,除了他自己。
如果明楼愿意走来,那就等他走过来。如果不愿意,便将它埋成深藏的秘密。
他抬首,表情平和地看了对方一眼。
明楼微微一怔,记忆中似乎发生过相似的场景。
第29章 你来,或者不来,我都在这里
在旧时光里,有一次,明诚仰首问他:“你明天会来吗?”
明楼知道,第二天是学校的毕业典礼,明台一早在家里宣扬得人尽皆知。
明楼略弯低身体,问:“你希望我去吗?”
明诚看着他,轻声说道:“如果不麻烦的话。”
他身上那种羞怯的样子已经好了不少,读书毕竟是有用的。虽然无法与明台无法无天的活泼比,但与他刚开始进学时相较,已是云泥之别。
在学校大礼堂里,一片黑压压的人头攒动,不过仍然可以很容易发现明诚在哪里。
有正常饭吃之后,他如同小树拔节一般长得很快,似是要将前十年所积压的找补回来,四肢较同龄人修长不少,在人群中一眼可以辨认。
明楼坐在家长的座席区里,明镜在他旁边含笑说道:“难得你愿意来这一趟。”
明楼微笑道:“明台一向有大姐您看着,出不了什么大岔子。”
明镜斜睨他一眼:“你倒是会做甩手掌柜。明台难道是我一个人的弟弟?”
“大姐教训得是。”明楼并不多辩。
倒不是说他不疼爱幼弟,只是,明镜既然对明台无微不至,他便不能再在上面加得更多了。对小孩子的爱是要有度的,若过甚了,会让小孩子心理过分膨胀,容易出现偏差。
他没有说出,他其实不是为明台来的。
明台一向是被捧在手心上的,可以理直气壮地做各种要求,且总是会被满足。但另一个人是向来不要求的,在明家也没什么存在感。
大姐眼中只看得到明台,对明诚只有基本的礼貌而已,是不会放在心上的。她礼仪周到是出于良好的教养,私下谈话里并不会多提一句。
他如果说出真相,必然会被责备。
他本来已经受过一通责难。他爽约了事先跟汪曼春订好的约会,打电话过去时,这位大小姐劈头盖脸发了一顿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