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士下山【日月】(9)
老者怒瞪着素还真道:“无礼之人!退下!”说着猛提右掌,一股沛然之力如出闸猛虎向素还真袭去,素还真却动也不动,那雄浑的掌力打在他身上,竟如滴水入海、无影无踪。
老者和女子见状都是一惊,那女子一双灵动的眼睛上下打量着素还真,斟酌着开口道:“你是何人?来此何事?”
素还真略一拱手,朗声道:“我来寻无欲天之主。”
“可有行卷投简、上表传书?”
“并无。”素还真顿了顿,又说:“我与主人有旧。”
那女子答道:“原来是师父的故人……却不知是怎样的故人?”
“怎样的故人?”素还真讶然道:“不知姑娘所指,愿闻其详。”
那女子微微一笑,侃侃而谈:“若只有一面之缘,那便算不得什么故人;若一起喝过两三次茶、谈过五六回道,那也只不过是泛泛之交;若共过事、喝过酒,那便算个熟人;若是志同道合、相见恨晚,可称得上是知交了;若是生死相依、不离不弃,便叫挚友。不知先生是哪种?”
“我与他……我与他……”素还真苦笑起来,他与谈无欲的关系又岂是知交挚友所能形容?舌灿莲花的素贤人竟一时语塞,他是谈无欲的什么人?只是同门吗?只是师兄吗?
“什么你你怹怹,好不尊敬!”老者又出言怒斥,他心中对谈无欲尊重非常,觉得世上任何人都不能与师父相提并论,听着素还真平辈论交似的语气,只觉得怒从心中起,恨不得把这个不速之客速速赶了出去。
“先生答不出?若先生与师父相交不深,那便请回罢。”那女子也接话道:“师父修行仙道已至太上忘情之境,许多前尘往事俱已湮灭忘却,就算您见到师父,也是无旧可叙的。”
“忘情、忘却……无旧可叙……”素还真听了这话,蓦地一阵心血上涌,他想到谈无欲看见他时漠然无波的眼神,难道他真的忘了?他怎么能忘!他怎么敢忘!素还真惊怒交加,也顾不得许多,一拂袖挥开拦阻的老者与女子,直要强闯小楼。
“大师兄,真是你!”素还真刚要上楼,只听身后有人喊他,正是无忌与八趾麒麟匆匆赶来,无忌见那老者与女子一脸震惊的倒在门口,忙将他们扶起来笑着道:“定是寒山意又犯了牛脾气,冷水心你也不拦着点他……大师兄的驾也敢挡?”
“大师兄……?”冷水心与寒山意对望一眼,脑中急急而转,终于将听过的传说故事与眼前之人对上了号,赶紧伏地跪拜道:“见过素师伯!”
“不必多礼,起来吧。”素还真向二人点了点头,见八趾麒麟拄着拐棍站在院中望着他,师父的面容虽未改变,但是眼神中的沧桑之感却甚于从前。素还真心里一阵涩然,忙行礼道:“劣徒见过师父。”
“老大……”八趾麒麟的眼圈有点发红,他自觉不能在徒弟面前失了面子,便梗着脖子骂道:“小兔崽子你还知道回来!当初说是下山十年,结果呢!百年里音信全无,你心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师父!”八趾麒麟本是故作愤然,谁知越说越气,絮絮叨叨的埋怨个不停:“回来也不先来拜见我,跑到这儿把徒孙打得满地乱滚,也就你能干出这种事!气死我了、真气死我了!”
素还真见八趾麒麟一如往昔,不由颇感快慰,但他心里惦记着谈无欲的事,怎么也不得开怀,趁着八趾麒麟喘气的间隙赶忙插话道:“师父教训的是……不如我们先入楼中,见了师弟,师父再教训我不迟。”说着搀起八趾麒麟就往小楼里拽。
“师弟,哼,你还记得你有个师弟!”八趾麒麟嘴里不停地念叨:“就欠我让老二再不理你,再也不认你这个师兄!”
“是是是,对对对,都依师父。”素还真一连声的答应着,心底道:只要他还记得我,再不认我了、又有什么关系?就算他再不理我,我自去缠着他说话,像师弟那样面皮薄的人,总有一天还是要应我的。
一行人呼啦啦的涌进小楼,这小楼自建起之日、便从未如此热闹。谈无欲正倚在窗边看书,仿佛对楼下的事一无所知似的。“谈师兄,你看谁回来啦!”无忌推开书房的门,满脸的都是喜色。
“无忌,修道之人冲虚寡淡,不该如此喜怒形于色。”谈无欲放下书本,施施然地站起身,他虽责备无忌,但语气柔和,爱护之意溢于言表。无忌亦不以为忤,连声道是,进退间全然是亲昵尊重。
谈无欲又道:“师父,请上座。”八趾麒麟点了点头,拈着胡子在软靠上坐下,他见三个徒弟个个丰神俊朗、本事高超,心中满是得意与欣慰,哪里还能注意到素还真与谈无欲间暗流涌动的试探?
八趾麒麟已经坐下,无忌随侍在师父身旁,冷水心寒山意自去为众人泡茶,屋里只有素还真与谈无欲相对而立。人已在眼前,素还真反而不急着出招,他索性明目张胆的去看谈无欲,觉得百年没见,师弟的风姿越发秀雅飘逸。他离山后夜夜乱梦,每个梦里都有谈无欲,可梦中的人又如何能与眼前的人相比?谈无欲的皮肤白得近乎透明,衬着飞眉凤目、银发黑衣,有一种鲜明锐利的孤峭,如同傲霜立雪的瘦梅、冷然自矜。以前,谈无欲也是这样,冷冷淡淡的拒人千里,可是素还真知道,师弟面上虽然总作出冷漠的样子,可眼底却有一团活火,他最爱将那火撩拨得越来越旺、眼见着谈无欲的一双眼睛因着他越来越明亮慑人,显露出各种各样的情绪:恼怒、欢喜、不忿、开怀、又爱又恨……他难以忘记自己下山时谈无欲望向他的眼神,被低垂的睫羽掩住的是怎样的百折千回、爱恨交杂。
“师兄,”谈无欲静静地看着素还真,眼睛里空茫茫的、没有一点情绪,素还真在他眼睛中再也找不到那团火,只听他淡漠的问候道:“久见了。”
“师弟,好久不见。”素还真只有苦笑,他突然意识到,比谈无欲忘了他更可怕的,是他记得他、却已经不再在乎他。
第十三章 无情有恨凭谁诉,一寸相思一寸灰
“待到老二飞升,有了成仙的祖师,我半斗坪也可称得上是道门祖庭了!”八趾麒麟拈着胡子哈哈大笑,仿佛已经看见半斗坪与龙虎山、重阳宫、萍山并称四大道场的一天,眼高于顶的张天师、王真人、萍山老祖哪个不得亲亲热热的喊他一声道友同修。尤其是萍山老祖,想当初练峨眉飞升的时候他有多么嚣张得意啊,自己巴巴地去道贺,竟让萍山的人以“没听过”、“不知是谁”的理由给挡了出来,气得八趾麒麟直跳脚骂街。
“仙界孤寒,怎及人间有情?”素还真放下茶杯,直直盯着谈无欲的眼睛道:“只怕是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谈无欲淡淡地扫了一眼素还真,眼眸中仍是空荡荡地无悲无喜。素还真心里一冷,他竟已看不出谈无欲的心思,师弟似是真的毫无所动。他一瞬不停的观察着百年未见的谈无欲,却看不出师弟情绪上的一丝破绽。这就是太上忘情之境吗?原来所谓太上忘情,并不是将前尘旧梦一概抛弃忘却,而是再不为其所扰,寂焉不动情、恍惚兮若忘。他本以为最糟的情况,不过是谈无欲将他们的往事全都忘了、再也不记得他,可即使那样,他亦还有一点机会,或是借唤回记忆留住他、或是直接再一次缠住他,可现在、连这本就微茫的希望都不复存在了。思及此处,素还真的心不由一阵抽痛,他又想到龙宿所说、谈无欲将一部部经典的字数数得分毫不差的事,在修习忘情之境的过程中,师弟到底有多痛苦、又有多寂寞?能令素还真束手无策、心如刀割,不愧是谈无欲,他心道,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法,真是绝啊。
“老大,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八趾麒麟笃笃笃地一阵乱敲拐杖,粗声粗气的呵斥道:“让你回来是为助老二一臂之力,不是让你说这些混话、坏他修行!”
“师父不要生气!二师兄仙道已成、又岂会因着几句话而受影响?”无忌赶紧来打圆场,“大师兄这样说,只不过是舍不得二师兄而已。”
“师父多虑了,我既选择修行仙道,便从无动摇。” 谈无欲极坦然的说,他饮了口茶,又向无忌道:“无忌说话欠妥,修道之人,有什么舍得舍不得?”
素还真沉声道:“无忌说的没错。我确实舍不得你。”
“小兔崽子,还说不是回来捣乱的!”八趾麒麟听了这话,气得从软靠上跳起来、将拐杖劈头向素还真抡过去,无忌起身去拦,心里却被素还真的话惊得发懵。
在一片混乱中,谈无欲仍是冷漠淡然,他将手里的茶杯不紧不慢地放下,直望着素还真道:“那是你的事。”
他们对望的眼神时不时被八趾麒麟和无忌的身影阻断,但素还真知道,谈无欲就那么坦荡的看着他、更任他在自己眼中随意的搜寻情绪和感情——可素还真什么也找不到,谈无欲再也不会因为害怕自己的双眸透露太多秘密而偏开头去。“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素还真突然之间感悟到这句词有多么悲凉,这样不堪的相见、暗示着不见时几多辛酸?这样决绝的无情、又隐现着曾经多少入骨的深情?一寸相思一寸灰!素还真一直以为,自己才是两人中陷得更深的那个,直到今天他才知道,他曾经拥有什么、又辜负了什么。已然不是心痛可以形容,素还真觉得自己的骨髓里都在发疼,他第一次主动避开谈无欲的眼睛,再盯着双毫无情感的眼眸看下去,他简直要发狂失态了。
“师父为何反应这么大,”无忌搀着八趾麒麟往外走,他们被谈无欲以清修之名“请”了出去,“我看大师兄是真心诚意回来帮忙的。”
“你不知道,他们俩……唉!”八趾麒麟叹息道:“冤孽啊!”他回头看了眼木然随着他们走出小楼的素还真,突然转身正色道:“老大,你不知道老二这些年修的多苦。好不容易将成正果,如果你还认我这个师父,听我一句,别毁了他。”
素还真闻言一愣,从小到大八趾麒麟极少管他们的事,他知道徒弟胜过自己百倍,他不必去管、也管不了。可现在,八趾麒麟如此严肃的同他讲话,素还真知道,这话里不止是责令、更隐隐有恳求的意味。望着八趾麒麟衰颓苍老的脸,他怎忍心拂老人的面子?他怎能不听启蒙恩师的话?他明知道自己负师弟太多,明知道能留住他的机会几近于无,明知道自己的一厢情愿终究是梦幻泡影,可是,就是不甘心!他有千万种理由放弃他,为了谈无欲、为了八趾麒麟、为了天山半斗坪,可他放不下——他从没有放下过。素还真没有答八趾麒麟的话,他直挺挺地跪在地上,膝盖与石板相撞发出嘭地一声。
“你……混账!”八趾麒麟嘴里骂着,眼中却隐隐闪着泪光,“你就不能成全他?”
“我成全他、谁来成全我?”素还真紧握双拳,一字一句定定地说:“谁来成全我们?”
八趾麒麟长叹一声,师徒俩一跪一站、相对无言。无忌侍立在八趾麒麟身后,他不敢受素还真的跪、斜斜站在一边,只觉得似是而非、一头雾水。
谈无欲在小楼上望着三人,好像是在看堆在院中的三块木头,全然无动于衷。
素还真在门内游走,现在的半斗坪已难寻往日的半点踪迹。他心绪纷乱,只顾胡思乱想,不知不觉行到后山。素还真偶见山坳处设有一层法阵,正是谈无欲所擅“窃地补天”之术,他心内一动,悉心解了阵法、潜入阵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