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游龙戏凤
序
“日月决裂!龙凤对台!看报啦,两位名角儿要在广和楼和松鹤楼唱三天对台!老少爷们儿看报啦!”
北平。季冬。大雪漫城。
谈无欲踏着风雪走进自家大门,侍儿冷水心赶忙迎上来把他的狐狸毛大氅接过来抖了雪,又朝卧室努了努嘴儿,噗嗤一乐,笑着说:“都是唱一天,怎么他总比您早下戏?想是虽然师出同门,这溜奸耍滑、迟到早退的本领,师兄确实比师弟精益得多!”
“这丫头,背后说人,实在讨打。”谈无欲向来冷淡的面上露出一个极生动的笑容,一双凤眼光芒流转,此刻他虽未着粉墨,但仍如他在台上惯扮的那些美人一般,山眉水眼、盈盈有意,“快回屋去暖和,晚上也不用再出来伺候我梳洗。”
“是是是,今儿自然是有人伺候咱们谈大老板。”冷水心掀开门帘跑出屋,谈无欲嘴角噙笑转身进了卧室却被人陡然拥了个满怀,他也不惊恼,只是把头倚在那人肩上闲闲地说:“旁人都说咱们把彼此恨出血了,见面恨不能就要演全武行,你倒是真不在乎。”
“哈哈,那是他们不知道咱们有多好。”素还真用手理了理谈无欲的额发,又在他的额头上吧唧亲了一口。
“有多好?”谈无欲用眼角觑着素还真儒雅俊美的脸,眼神在他脸上滴溜溜的打转。
“好到...睡一张床。”素还真的手顺着丝绸的长衫从谈无欲的肩膀溜到腰侧,不轻不重地一捏,“好到...让你下不了床。”
谈无欲脸一红,伸手推开素还真径自往屋里走,“明儿个还要唱一天呢,你可别给我胡闹。”
“我知道轻重,”素还真笑着跟着他身后,“先不说明儿,今天谈老板的穆桂英可是满堂彩啊,扎上大靠跑圆场,嘿,靠旗纹丝不动、丝带有筋有骨,串翻身干净利落,回马三刀神气极了,那叫个轻盈如风、明艳如火啊!”
“说得倒像你亲眼见了一样,”谈无欲也学着他的语气说:“还是比不了素老板的《失空斩》,狡猾奸诈的模样简直就是孔明再世,观山景那段,叫好声都能掀了广和楼的顶儿了,底下的女学生迷得都像得了癔症似的!”
“我是久不唱了,现在只能唱唱摇羽扇的诸葛,硬功夫早就丢了,比不了师弟的好刀马!”
谈无欲回身挑眉看着素还真,素还真也不言语,只是笑。
“有什么事就直说吧,素还真。”对视半晌,还是谈无欲先绷不住。
“诶,师弟,我能有什么事!只不过就是...”
“就是?”
“晚上让我留宿一宿呗,外面雪这样大!”
“不成!胡闹!”
“无欲,我知道轻重,不会...”
“素还真我和你说这个了吗?”谈无欲急急出言打断他师兄,又狠狠瞪了他一眼,“外面都知道你我在唱对台,要是让人看见你从我家出去,可怎么得了!”
“看到便看到了,有什么大不了,”素还真把谈无欲拉到怀里,“大家都知道了,我就堂堂正正住你家来!”
“你...你发什么疯!”谈无欲气得发抖,“你不知道我家门口早晚间有多少小报记者,要是拍到了照片,你素公子的名声、你的名声就...”话没说完,就被人严严实实堵住了嘴。
“我不要名声,我要你。”素还真看着谈无欲水光潋滟的眼睛说,谈无欲启了启润泽的唇,却什么也说不出了。
“无欲,你还能再唱三天吗?”
“嗯...嗯?”
“日月合璧,龙凤同天。素龙章夜访谈凤卿,误会冰消。三天大戏春色楼,以飨众饕。这个报纸标题,无欲喜欢吗?”
“...你早想好了?在儒门的春色楼唱,难不成你欠了龙宿的钱?”
“诶呀,师弟此言差矣!得谈老板亮嗓春色楼,龙首还倒要给我这牵线人些礼金才是啊。”
“...算盘珠子打得真是好响!这下子军费绰绰有余了吧!”谈无欲用力挣开素还真,气呼呼的坐到床边,“好你个素还真啊,把我卖了我还帮你数钱呢!早就想好了,还给我说什么不要名声的屁话!”
“谈老板莫气、谈老板莫怪哇!”素还真学着小花旦的腔调捏着嗓子说,又学着旦角儿的样子向谈无欲福了一福,“奴家自知有罪,从今往后奴就是谈老板的人了,为您叠被铺帐、研墨暖床呐!”
“呀!呀!啐!哪个要你暖床!”
学君臣、学父子、学夫妇、学朋友,汇千古忠孝节义,重重演出,漫道逢场作戏;
或富贵、或贫贱、或喜怒、或哀乐,将一时离合悲欢,细细看来,管叫拍案惊奇。
这出便是:人前不睦对头客,原是同床共枕人。
上部·第一章 ·十万春花如梦里
传于吾辈门人,诸生须当敬听:
自古人生于世,须有一计之能。
吾辈既务斯业,便当专心用功。
以后名扬四海,根据即在年轻......
“要说起这孩子的祖上,那也是了不得的人物,大清的贝勒爷,上三旗的!他们家老宅就在醇亲王府对街,到他爷爷时,那么样三进三出的宅子还有七八套。可惜他爹是个败家货,抽上这个,”婆子盘腿坐在凳子上比了个烟枪的手势,撇了撇嘴,把两只橘皮样的粗手一拍又一摊,“家业全玩完了。”
一个瘦小的孩子站在婆子身后,面无表情地低着头,好似婆子口沫横飞、添油加醋说的故事完全是旁人家的事。他身边还站着一个孩子,这个孩子约么七八岁的样子,穿着小夹袄,眉生漩涡、双目灵动,长得十分讨人喜欢,不停地围着这个瘦孩子转,还一叠声地悄声询问:“弟弟可有玉没有?有玉没有?”
那时候素还真刚识得了几个字,从师父的房里偷了本书来读,囫囵吞枣正看得过瘾,就被抓了回去,书也被收了,因着他少东家的名儿才免了一顿好打。他只记得读到书里的那个男孩子问另一个人,“可也有玉没有?”,他模模糊糊觉得这两人不寻常、这一问不寻常,可又说不出哪里不寻常,好似这简单的几个字前承五百世、后接五百载,这俩人的千言万语、三生三世都在这几个字里了。“可也有玉没有?”,就像个接头的暗号,他们两个人、从此勾连不解。素还真隐隐觉得他也该有个这样的人,他定也有个这样的人,所以每当人牙子带孩子来戏班,他都要问问被带来的孩子,“你可有玉没有?”他要找到他命里的那个“不寻常”的人。
“按理儿说,他们这样的人家就是破败了,也断不会卖儿卖女的。”戏班儿主雷四爷是个老辣严厉的老头,年轻时是唱大武生的,鹞子翻身又轻又飘,也算是红过的。后来年岁大了耍不动了,眼见着就要上演英雄名将、不许白头的悲凉结局,幸得南方一位姓素的商人倾囊资助,创办了喜福成科班。说起这姓素的南方商人,也算得是个奇人,不抽烟不喝酒、就娶了一房太太,平生所好只有一个——戏!他离家经营茶叶生意,所赚的第一笔钱,一文不剩都给了雷四爷办科班,还不顾家族反对把自己的大儿子送来学戏。雷四爷顾念老素的知遇之恩,虽对科班众人皆是黑面以服众,却对少东家素还真分外纵容。
“您老眼毒,”婆子见瞒不过去,只能撂出些实话:“嗨,要不说这孩子命苦呢。他娘是有名的美人儿,让他爹抢了当小老婆,专房独宠了好些年,大老婆那个恨啊...”婆子觑了觑班主渐渐不耐的脸色,赶忙接着说:“他娘前两年没了,不明不白的,他爹前几天也死在了大烟炕上。丧都没发完,这不,主母做主干的头一件事,就让我把这孩子给领走。真是恨毒了啊!您老就放心吧,他们家是肯定不会来找这孩子的。”婆子回身把瘦孩子拉到班主跟前,一时间屋里几人好几双眼睛都落在这个孩子羸弱的身躯上,孩子却还是事不关己般面无表情,仍是垂着双眼,连眼皮都没有抬。
班主一双阅人无数的锐眼在瘦孩子脸上身上来回打量,屋里教须生的孙夫子把玩着手里锃亮的核桃,唱花脸的朱师傅摸着自己的光头望天,向来各色挑剔的唱旦角的秦相公背倚着门板,脸面背光、看不清表情,屋里有一道阳光从门外斜斜照入,照不到各人的脸上、只照出了点点飞尘。婆子摸不准众人的主意,赶忙从座位上骗腿儿下来,重手重脚的拉扯起瘦孩子的领子、袖子、裤腿,露出细白的脖子、手腕儿和脚腕子,“诸位爷看看,全须全尾儿的,这皮肤多嫩多白啊,”说着狠狠在孩子手背上一拧,“看看,一掐就红,豆腐块儿似的!”瘦孩子双眉一皱,眼角有些发红,却咬着牙仍是低着头、一声不吭。婆子还要再掐,忽然被一股蛮力撞开跌坐在地,“你弄疼他了!”素还真见瘦孩子吃痛,不知为何一股热血直冲脑门不管不顾的撞了过去,母鸡护小鸡般把瘦孩子护在身后。
“你个小兔崽子!”婆子又惊又怒爬起来就要抽这个不着四六的臭小子,只听见班主威严的开口:“这是我们少东家。”婆子的手举在半空,落也不是、不落也不是,她灵机一动,自己掴了自己一巴掌,赔笑着说:“嘿,我说谁家的孩子呢,这么...这么有劲儿哈!”
“您见笑了。”班主向婆子微微躬了躬身,算是给她脸面赔了礼,婆子自觉有了面儿便打蛇棍上,略整了整衣衫道:“五块大洋,您瞧怎么着?”
“李婆,咱们是唱戏的,”班主没接婆子的话,“全须全尾儿是门面,这嗓子,才是老天爷赏的饭。”
“是啊李婆,这孩子打进屋到现在都没说过一句话,”秦相公颇妩媚地吹了吹指甲,嗓音清越、神情却轻蔑,“横不能是个哑巴吧!”
“天地良心啊秦相公,您这话说得可忒损了!”李婆呼天抢地起来,抽出手绢摁了摁眼眶子,“我把个哑巴孩子带到戏班来,我祖宗八辈儿缺了大德了!他要是哑巴,让我男人明天就死了!”
“本来你男人也不知道会死在哪个野女人身上。”秦相公白了婆子一眼,施施然转身出门走了。
“诶呦!这二尾子好骄狂,也不知道是谁惯的!”李婆跺脚骂道,“班主,成不成一句话,不成也省得我在这儿受这许多闲气!”婆子越说越气,直扑上去要打瘦孩子以泻这一肚子邪火,“不说话、我让你不说话,打死你个小老婆生的!”
素还真见婆子真发了狠,他毕竟年岁小,心里也是发慌害怕,可是又拉不下脸撒腿就跑、英雄充一半变了狗熊,只得把心一横回身抱紧了瘦孩子喊道:“我不许你打他!要打死他,就先打死我!”大人哭孩子闹,好似五六个锣鼓一起敲,屋里顿时人仰马翻、好不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