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简潜水史(6)
陈燕西在包里摸索一阵,拿出钱包。数了几张,趴在船沿递给男孩。他还手贱地揉一把别人头发,那小孩儿咧嘴一笑,牙白,特甜。
金何坤感觉眼睛快被闪瞎了。
半分钟后,一直趴着没动的陈燕西忽然端来两颗椰子,新鲜出炉刚打开。金何坤震惊,这些孩子居然漂洋过海做无本生意?
陈燕西叫醒大家,挨着挨着分发椰子。女士们揉揉眼,笑着接纳。鲜甜好喝。
金何坤捧着椰子,扯一把陈燕西:“你不是没钱么。”
“是啊,”陈燕西心想,椰汁都堵不住你的嘴。
他故作苦闷,单手叉腰,“逞一时英雄,完了,今晚该上哪要饭。”
金何坤已隐隐感觉不对:“......”
装,你继续装!
陈燕西耸肩,顺手拉开衣服索链。
“这些小孩无国籍,终身不得离开海岛。卖椰子,是他们谋生的一种方式。”
他脱下衣服,折叠起来放在金何坤身边,“他们要想走出去,除非是成家或嫁人。每次我来,会带些饼干零食。昨天陪你们吃饭,很晚了没去买。今天买他们几个椰子,聊表心意。”
金何坤不知这背后还有故事,正等待后话。陈燕西却踩上船沿,一手抓着栏杆,赤.裸的半边身子已探出去。
从坤爷视线看去,陈燕西的蝴蝶骨上,那巨大的鲸鱼纹身格外动人。而他身前,是喁喁大海,好似归宿。
金何坤在那一瞬,竟生出“此人抓不住”的感觉。
太自由,也太笃定了。
陈燕西吹声口哨,在学员们的惊呼中,纵身跃进大海。
一如初遇,水花四溅,干脆利落。
金何坤的内心很不是滋味。他想起昨天理论课,陈燕西给他们讲浅水层——有关下潜的轨迹。
“浅水层,指水平面到水下一百米左右的范围。在这里,海洋生命与陆地生命非常相似。到目前为止,浅水层或是宇宙中,人类所已知的、最大的有生命存在的地方。这里有光,于是有了生命。”
“在这一阶段下潜,你能看到无数丰富的物种。海洋向你敞开大门,某些‘异常’能颠覆你的认知。比如在水下三十米左右,阿基米德定律就得跟你说拜拜,牛顿的苹果也不会落在你头上——这时,你失重了。”
“就像在浩瀚无垠的宇宙中一样。”
陈燕西的口吻近乎虔诚,眼里有光。但金何坤认为,那并不是好事。
思绪仅飘半响,忽地又听见“噗通”两声巨响。
流浪民族的孩子——估计是受了陈燕西的感染——也一脱衣服,跳进大海。身姿宛若游鱼,带着对这片蔚蓝的信任。
他们时而消失,时而出现,在水波中穿行。阳光照耀,船长兴致上头,高唱一曲当地民谣。
金何坤看得有些入迷,他以舌头轻轻划过牙尖,见陈燕西以仰泳姿势,漂在水面上。
这样自由自在,捉摸不定的男人。
流浪猫一般,又狂又浪,既野且温柔的男人。
他迟疑,如何会给人安全感。
直到今天最后一次下潜。
金何坤做完控制室紧急游泳上升后,陈燕西询问他的剩余氧气。气体充足,打算带他再下潜几米。四处游动一圈,练习脚蹼踢水。
由于耳压平衡没做好,金何坤的右侧耳膜胀痛得厉害。陈燕西在前方游动,手拿叮棒,本打算给他指几只海兔。
岂料陈燕西刚回头,瞳孔猛然紧缩——那傻逼没控制好中性浮力,企图上浮做耳压平衡,却在极速上升!
刹那间,包括金何坤自个儿都懵了。他手忙脚乱地寻找低压充气管,却因下水前没放于正确位置而遍寻不着。
妈的。
金何坤大骇,只祈祷如今头顶别疾驰而过船艇。否则当场血染百里!
千钧一发时,遽然,手腕上突增一股猛力。
金何坤上升的趋势一顿,然后停住。他低头,陈燕西抬手握住他的腕部,正贴着大腿,迅速上升。
金何坤咬着二级头,呼吸急促,排出的气泡股股上升,搅乱海水。他心有余悸地摸索到低压充气管,赶紧排出BCD内部分空气。
两人又开始同时下沉。
海水之中,无法言语。
他们仅透过面镜,死死盯着彼此。陈燕西没松开他,眼神既惊慌又显抽离。
金何坤确实吓着了,无意识地半抱住陈燕西。
他心脏狂跳。砰砰,砰砰。
终不可掩饰的是,金何坤在那一瞬,迸发出强大的依赖感、安定感——那都是陈燕西给的。
而陈燕西没顾上生气,只心慌得不行。
差一点,差一点没拉住金何坤。
往事如走马灯,帧帧翻滚。
他定定地看着眼前男人,心想:我魔怔了吗。
——
作者的话:
解释一下为何“潜水前、或潜水期间不要抽烟”这个问题。
通俗地说:
一辆观光车,除司机可以坐四个人。现在有几个大男人,与一个小女孩一起等。
车来了,这些男的没什么“女士优先”的素养,呼啦啦一通抢,速度是比女孩快。没办法,男人们上车。
坐好,司机开车了。就好比观光游,在体内游一圈。因为一氧化碳男人们坐霸王车,就是不下去。乘车时间很长很长。
这段时间内,氧气女孩傻掉,二氧化碳女孩也无奈。
体内供氧不足,代谢的二氧化碳带不走,自然就产生了“头痛、精神错乱、肌肉无力、昏厥”这种人体组织缺氧的现象。
所以,烟民们又想潜水又想抽烟的,看看自己有几条命够你浪。
珍惜生命!
(别学陈燕西!那傻逼天资过人
第六章
金何坤上船后,一言不发。他以余光瞄着陈燕西,做好挨骂准备。
但陈燕西仅沉默地脱下装备,脱下湿衣,接着用毛巾擦擦头发,夹着烟去船头了。
这不正常。金何坤决定主动破冰,有些谄媚的嫌疑。他整理好BCD与脚蹼,踟躇着走向船头,靠近陈老师。
“就在那儿,别过来。”
陈燕西没回头,好似已预感到对方要干什么,“找骂也不是现在,我懒得骂你。”
金何坤秉承“我就是来找骂”的自虐心态,不要命地走上船头。他一边心有余悸,一边理解了当初那个说自己停不下来的姑娘。
技术不行,赖自己。
“老师,有话您直说。”
金何坤蹲在陈燕西身边,耳朵一竖,身后宛如摇晃着巨大狗尾。
“别把自己憋着了,为我多不值啊。”
陈燕西依然不看他,只伸展了腿,双脚下垂,悬在海面上。他以毛巾盖着头,碎发搭在额前,眼睛藏在一片阴影下。
若不是胸膛起伏,金何坤差点以为对方就这么坐着圆寂了。
许久,陈燕西开了口,声音又低又沉,缓慢得有些拖沓。
“不骂你,金何坤。其实没必要,我也不是回回都想骂人。我不蠢也不傻,不喜欢干出力不讨好的事......但生命是你自己的。”
陈燕西侧过头,与金何坤对上眼。他很淡漠,眼里一如这风平浪静的大海。
“今天没发生意外,算你命好。前段时间发生过一起事故,那姑娘也是命大,只被船艇的螺旋桨划破湿衣,整个人都蒙了。”
“金何坤,我不是每一次都能救你。”
陈燕西说完,从船头站起。他神色冷漠,有几分抽离。金何坤没辙,任由陈燕西转身进入船舱。
却只一眼,他无意中瞥见陈燕西捏着衣角,手指不断颤抖。这是当人处于恐惧、或后怕状态时会产生的反应。
金何坤微皱眉,疑惑如滚雪团不断放大。
他在害怕什么。
入夜后的仙本那显得旖旎,靠海的小街人潮络绎。海风拂过晦暗街灯,好几盏间断闪烁几下,恰似行将就木。
海面漆黑一片,暗波涌动。而风劲很大,吹得不少游客衣裙翻飞。遥远传来的歌声模模糊糊,陈燕西站在青旅露台上,听不太真切。
月亮高悬,星星零散地缀着。唯有几颗格外清晰。
大厅内,下潜归来的旅客们或围坐一团,或单独休憩。时不时有人高声大笑,活络这一屋的气氛。厨房内总有大厨在一显神通,仙本那的海鲜极便宜,市场就在楼下。
不一会儿,鱼香满溢。
胖乎乎的橘猫据说下午被几只“外来客”殴打,全然没有平日窝里横的狠劲儿。老板娘气得哭笑不得,拿着拖鞋解救这小祖宗,嘴里念叨着没出息。
这时,祖宗又趾高气昂地巡视领地。窜到露台上,发现陈燕西。
估摸陈阎王的气场更强,吃软怕硬的橘猫思量片刻,竟柔柔叫唤着,蹿上了陈燕西的肩膀。
“哎,您是真不知自己体重。”
陈燕西右肩往下一沉,赶紧上手捧住主子。他将其放进怀里,一手薅毛,一手找到新添的伤口。
于是陈老师心口一痛,有些“物伤其类”地碎碎念:“三只猫打你,你就不知道跑吗。嗯?我教你的什么,一对一单挑可以,两人以上就得报警。”
金何坤在桌边写练习题,正被一堆“如果我的潜伴____,我可以判断他有自控功能力”的问题搞得冒火——讲道理,自从大学毕业,他就没再准备考试。
这挨千刀的潜水证,居然还有期末结业。
坤爷肝火正旺,抓耳挠腮地偷瞄着陈燕西。老师自从下船返回旅店,两人递交习题,没再说过一句话。
此时陈燕西正抱着一只肥猫,悬靠着护栏。夜色温柔,似将他的五官蒙上一层滤镜。好看到不行。
傻猫伸了脖子,舔一口陈燕西。
陈老师一笑,金何坤的心跳直接漏一拍。
他赶紧低下头,扫几眼才看清第三题:在协助水面上有反应的潜水员时,第一个步骤一定是?
金何坤直接撂笔,如果对方不是陈燕西,那关他屁事。
这货没有共情心理,十分不适合潜水。
没良心的金何坤正思考如何去搭讪,好巧听见老板娘又在数落人。他转头,是另一名潜教,坐于老板娘身边。看来很年轻,被训话也不还嘴。
“这些年来仙本学潜水的人那么多,你看别人泡学员,你也去?别怪姐没提醒你,有些教练就不是个东西,你也学?”
老板娘说得特实在,抖出一口袋惊人八卦,唬得小潜教目瞪口呆。
“就那个Tom,本地人。前后骗了四个中国姑娘,给他花钱买装备。然后呢,你说异地可能认真么。人家就是搞着玩,不怕出事。你有这个能耐?醒醒,你才多大啊。”
金何坤来这几天,听说不少“圈内规则”。实际不止仙本那,各行各业、各国各区,哪里没有。
善良觅足珍贵,而人性之恶大多相似。
老板娘穿着运动背心,坐姿特豪放。没几句,忽扯到陈燕西,“你要没事,就学学人家陈教。从业多少年,绝不找学员下手。圈里出了名的性冷淡......为什么是性冷淡?哦,那要不然干嘛忽视乌泱泱献殷情的女学员?”
“哎,那个,你就是陈教的新学员吧。来,说说,陈教对你咋样啊。”
被点名的金何坤扯动嘴角,他职业性假笑:“老板娘,我是来潜水,不是来潜规则的。”
不过那什么,性冷淡?
实在不想做题,金何坤干脆下楼。买两杯牛油果奶昔,又返回青旅露台。
陈燕西坐在巨大的汽车轮胎上,整个人窝进去,如猫般慵懒。
金何坤在他身边,瞅着轮胎落座时,有些迟疑。坤爷金贵,没想坐着还挺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