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装山河(76)
莫柳初点了点头,手里的动作没停,继续卸妆。
屋子里太过安静,杂物虽堆得满满当当,还是让人觉得空落。
走廊传来一大帮孩子的脚步声,不知谁高亢的喊了一嗓子:“啊呀呀呀呀……”孩子们发出一阵哄笑,挥着银枪乒乒乓乓打了几下,皂靴踩着铺红毯的木楼板,响着空旷的回声,咚咚咚的跑远了。
走廊的门吱呀一声关上,看门的老头朝里面喊:“两位老板慢聊,门我给你们留着。”说完扯着沙哑的烧酒嗓,气沉丹田,一发声:“好一个年少的周郎,恁在哪处也,不觉灰飞烟灭。赫连黄盖暗伤嗟,破曹的樯橹恰恰又早一时绝,只这鏖兵江水犹然热,好教俺心惨切……”
声音渐渐离得远了。
莫柳初站起来,背对着莫青荷,在脸盆里洗毛巾,水声哗哗啦啦的,莫青荷看着他的背影,觉得又压抑又辛酸,冲口而出道:“师兄,我从小到大都没骗过你,我、我和沈培楠,我们……我们……”
“我知道,他退了婚,你还唱了一折子别姬,小报都登满了,当师兄眼瞎么。”莫柳初静静的拧毛巾,往后偏了偏头:“师兄不怪你,你长大了,懂得什么是爱人,什么是亲人了。”
他沉默了一会,道:“他们对你好吗?”
莫青荷一愣,反应过来他是在问沈家的事,低声道:“不大好,顾及沈培楠的面子,也没太为难。”
柳初淡淡的嗯了一声,端起水盆:“别让他们作践,你这个品性,不能让他们作践。”
莫青荷往前走了两步,脸上露出轻松的笑容,快速道:“师兄,你不知道,他家那个大哥和二哥虽然不怎么样,但飘萍小姐却很爽快,我试探过她的意思,是绝对支持抗日的,有一个厉害的老太太,沈家全家都听她的话,她也坚决主张抗击所谓的大东亚共荣,还有,我听说一个消息,汪精卫现在没什么实权了,只要蒋介石一下令,全国人民就能联合起来……”
“当啷。”
莫柳初手里的脸盆掉在地上,小半盆水全泼出来,溅湿了他的鞋子和水衣的裤管,莫青荷要帮他收拾,柳初往后一退,道:“不要说了。”
莫青荷的下半句话噎在喉咙里,他望着莫柳初的脸,只觉得他今天分外陌生,从前师兄会严厉的要求他,会大声斥责他,会像兄长一样教导他,也会温和的哄他,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既冷漠又倦怠。
莫青荷捡起脸盆,慢慢放回木架子上,低着头道:“柳初,你还是生我的气。”
莫柳初坐回到凳子上,径直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莫青荷讨好的跟过去,见他脸上还有未擦干净的一点油彩,就从桌上拿起一叠草纸,蘸着水替他擦了擦,又抬起眼睛望向镜子,细细审视柳初的脸。
柳初长得是真好看,不像沈培楠那般粗枝大叶的匪气,他白皙,英气,剑眉薄唇,五官清爽爽的利落,一点都不拖泥带水。当初红的时候,每天都有太太小姐们捧着花在戏园后门堵他,柳初接过来,转手就给了莫青荷,莫青荷笑嘻嘻的跟在他后面,鲜红鲜红的玫瑰,柳初颀长的背影……
莫青荷想说,咱们是师兄弟,是相依为命的亲人,但他害怕再说错话,犹犹豫豫的,望着镜子里那张蒙着灰气的脸,突然咦了一声:“师兄,你脸色很差。”
他随口一说,莫柳初却受惊似颤了一下,手里紧紧抓着一只盛着油彩的景泰蓝盒子,往桌上一磕,将镜子用力翻过去,露出背面褪了色的女明星广告贴纸。
莫青荷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柳初也自觉失态,坐了一会儿,轻轻道:“少轩。”
“师兄今儿的戏没唱好,明天还是唱这一出,你陪我练练。”
莫青荷笑了,爽快的答应:“哎,成。”
他俩各自取了戏衣,从屋里走出来,一前一后穿过寂寂的走廊,地上铺着红地毯,时间太长了,被磨得光秃秃硬邦邦的,一跺脚就踏起一阵灰尘,戏园子已经清场,电灯泡都熄灭了,昏暗的看不清路,好些刀剑棍棒堆在走廊两侧的阴影里,缀着红流苏,都是儿时最深切的记忆。
转眼就到戏台,台下是空空荡荡的座儿,满地干果壳儿还没来得及打扫,没了听众和灯光,戏台子显得格外古旧和空旷,大红绸缎结成的花球从两侧垂下来,四根木柱子撑着台角。
家里的小后院再好,也不如这大舞台畅快,莫青荷往下一扫,觉得骨头都痒了,两手一撑,一溜儿跟头翻到戏台对角儿,干脆利落的一停,把胳膊举过头顶,前后使劲抻了抻,对莫柳初笑道:“怎么样,功夫是不是没落下?”
莫柳初踱着方步走到莫青荷身边,对他作了个揖,莫青荷收敛笑容,屈膝回了个福礼,在空无一人的戏园唱开了腔。
演绎过千百遍的动作,抛过千百次的媚眼,时而娇嗔,时而悲切,那俊朗的书生围在美人身边,演的越来越真,眼里的情越来越浓,将一生的意气和风流都用在他身上,取悦着他,讨好着他,伸开双手保护着他。声调抑扬顿挫,穿透昏沉的空气和浮荡着的细灰,绕着灰扑扑的木梁,径直穿进苏三的耳朵里。
莫柳初念:“我与三姐乃是患难夫妻,两番赠银之恩,至今未报,焉能不来探看?”
莫青荷:“三郎,你的前程远大,我这薄命之人,果若累及你的前程,岂非为身莫赎之罪,我也不敢望你救我,今朝见此一面,死也甘心,你快快出监去吧!”
而京剧里有一句俚语:千斤说白四两唱。有情无情,有义无义,全在那似咏似叹的说白里,莫柳初沉吟片刻,念道:“小小前程,怎抵得你我恩爱,三姐,我若不能救你,纵然禄享千钟,官高极品,又有何用!”
莫青荷惊讶而欣喜,听柳初念完,提起一口气,唱道:“三郎啊!薄命之人……”他突然停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拿眼瞥着莫柳初,摇头道:“师兄,不用练了,你唱的真好。”
话音带着回声,听起来格外响亮,他语气自豪:“我就说,莫柳初的小生戏是京城一绝,明儿就这么唱,我看那老板还敢不敢狗眼看人低!”
他脸上的笑还没有停,莫柳初凝视着师弟纯真的眼睛,全身开始轻轻颤抖,他往后退了半步,两手在脸颊揉了揉,肩膀却抖得更厉害了。
莫青荷诧异的走到他身边:“柳初,你不舒服么?”
莫柳初突然抬起头,死死盯住莫青荷,目光里陡然添了力度,黑漆漆的,像潜伏着狼。莫青荷吓了一跳,本能的往后退,却被莫柳初一把抱住了。
他颤抖着,近乎痛苦的剖白:“少轩,少轩,跟了我吧。”
“柳初,你别……”莫青荷挣扎着,柳初用了死力气把他往地上按,莫青荷踉跄了两步,终于不堪两肩的重负,扑通一下跪了下去。莫柳初把他搂在怀里,解开西装马甲的钮扣,隔着白衬衫抚摸他的胸膛,一下下轻轻亲吻着他的脸颊,絮念着:“少轩,你是我的,小时候是,现在也是,你必须是我的,你忘了那个沈培楠,回来吧,啊……”
莫青荷出了一身鸡皮疙瘩,被未经允许的抚摸激生出强烈的屈辱感,他不肯退让了,腿部猛然发力,向前逃脱禁锢,边跑边系钮扣,冲到戏台边缘,手掌在栏杆上一撑,一个利落的鹞子翻身,跳到最近一张桌子上,又咚的一跃落地。
“师兄!”他转过身,系上最后一颗扣子,目光灼灼的盯着莫柳初,“我对他, 变不了了。”
他说完就要走,背后传来古怪的声响,不知是呻吟还是呜咽,莫柳初蜷缩着,瘦长的手背爆出青筋,用力攥着额前的头发,喃喃自语:“走吧,来不及了。”
莫青荷见师兄举止怪异,又不敢真走了,不远不近的站着看,莫柳初抬起头,挤出一丝笑容,道:“咱俩的戏唱完了,你们俩的才刚开始,走吧,快走吧。”
他的笑容平静,莫青荷答应了一声,回头一看,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他怕司机等急了,犹豫道:“师兄,那我走啦,明天带云央他们来听你的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