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黑狗却并没有这样说。他的疯狂只在寻人的时候,当他找到娥娘之后,他就已变得十分冷静。他不想在临死之人面前表现出悲伤。他轻声说:“渝北李家,我知道了,还有呢。”
娥娘又咳了几声,气息更加虚弱了。她艰难地摆了摆手,又道:“算喽……算喽……我没脸进李家的祖坟啦……你随便刨个坑,将我埋了吧……”
黑狗说:“好,我都听你的。还有什么。”
娥娘用涣散的目光看着黑狗的脸,颤抖着抬起手,却无法找到准确的位置。黑狗抓住她一只手摁到自己的脸上。娥娘笑了笑,用轻的几乎已经听不见的声音说道:“娃儿……我这么多年没说过你一句好的……我现在说……你听清喽……我也没机会说第二遍了……”
黑狗说:“我听着。”
娥娘道:“娃,你是个好娃儿……你不坏……你很好……你比许多人都好……我晓得你从前受了很多苦,你把你的魂儿弄丢了……但是人活着,要找到自己活着的意义……我这辈子活得不好,我唯一做过有意义的一件事就是七年前给了你一碗饭吃……”
黑狗终于开始颤抖,但是他咬住了牙关,什么都没有说。
娥娘道:“我也是要死喽才想明白,人就一辈子……要好好活……啥时候开始都不算晚……你……你的心肠比谁都好……好好过……好好活……有意义地活……”
黑狗弯下腰,将脸埋进娥娘的胸口,颤声道:“娘,我晓得了,我记得了,你只管放心。你到了那里先别急着走,等着我。我会叫你看到,我活得很好。”
娥娘笑了笑,她已经说不出话来,因此只能用口型念了声“娃儿”,抬起手去摸黑狗的头。但是这一次,她没有成功,她的手抬到半空中就落了下去——并且再也抬不起来了。
黑狗一直没有哭。直到他怀里的身体一点一点从他胳膊间滑落,他小心翼翼地将手指探到娥娘的鼻下,等到确认她是真的死了,他才终于放声仰天怒吼。
“不!!!!!!!!!!!!!!!!”
叶荣秋的眼泪瞬时决堤,崩溃地捂住脸痛哭起来,仿佛这个他曾经鄙夷过的沦落风尘的中年女人与他有莫大的亲缘关系。情绪是相互可以感染的,此时此刻,他感到悲痛欲绝。
过了很久,很久,黑狗终于轻轻将娥娘放下,走到叶荣秋身边,用脏兮兮的带着血迹的手擦掉叶荣秋脸上的眼泪,只可惜他的手比叶荣秋的脸更脏,将叶荣秋一张白白净净的脸涂抹的像花猫一般。
叶荣秋睁着红肿的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黑狗犹豫了一会儿,用宽厚而温暖的手心在叶荣秋头顶上拍了拍,低声道:“别哭了。”
叶荣秋抽噎着擦掉脸上的眼泪:“我、我没哭。”
黑狗注视着他的双眼:“我已经救了你一命。”
叶荣秋一愣,不知他是什么意思。
黑狗用平缓而沉着的语气说:“救人救到底。别怕,我救你。放心。”
叶荣秋怔怔地看着他。那一刻,他忘记了取笑黑狗是否不自量力,忘记了鄙夷黑狗的身份,忘记了嫌弃黑狗搭在他头顶上的手有多么肮脏。他只觉得头上的那只手是暖的,心里是明净的,数月来激荡的情绪在那一瞬间,安宁。
第16章
叶荣秋没有再去见过黄三爷,因为发生了一些更大的事情。
叶荣秋的父亲叶向民住院了。炸弹并没有炸到警察局,但是轰炸之后重庆因为恐慌和愤怒而发生暴乱,无数民众冲进警察局和政府,双方发生了暴力冲突。这场混乱中因为踩踏和暴力造成了不少人受伤,而当时被关押在警局的叶向民就在混乱中被人砸伤了脑袋,等叶荣秋和叶华春接到消息赶到医院的时候,叶向民已经昏迷不醒。
叶向民的伤势颇重,一直都没有醒,叶家兄弟在医院守了三天没见人有好转的迹象,最后只好回家去,轮流来看护父亲。
自从日军轰炸重庆之后,叶荣秋有三五天没有见过黑狗。他几乎有点疑心黑狗无法兑现承诺于是跑了。直到某一天晚上,他从医院回家,发现黑狗就蹲在他家门口。叶荣秋看着那熟悉的身影愣了好一会儿,才让脚夫先行进去,他自己一个人走到了黑狗身边。
叶荣秋对黑狗的心情很复杂。黑狗从炸弹下救了他一命,改变了他从前对黑狗的偏见,他也见到了黑狗情深义重的一面,心里对黑狗再无厌恶,反而有些同情怜悯。可黑狗是黄三爷的手下是真,是他一贯看不起的地痞流氓也是真,让他对黑狗心生好感也是艰难而别扭的。黑狗又说要救他,他实在想不出黑狗一个小小的二流子该如何去和黄三爷这样的地头蛇抗衡。
叶荣秋问黑狗:“你这几天去哪儿了?”
黑狗说:“渝北。”
叶荣秋愣了一下,便已知道他为何事而去,没再问下去。
黑狗道:“你爹受伤了?”
叶荣秋想到叶向民至今还躺在医院的床上昏迷着的父亲,眼睛又有点发酸,轻轻叹了口气。
黑狗盯着他瞧了瞧,说:“三爷那也有麻烦,他一时半会儿没空来找你麻烦。你放宽心就是。”
叶荣秋愣愣地“啊”了一声。黑狗没有细说,叶荣秋也大概猜得到是怎么回事,估计是新来的政府要员出手整治黄三了。
两人无言地对视了一会儿,黑狗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那我走了。”
叶荣秋觉得就这样让他走了似乎显得冷漠了点,可他又不想请黑狗进门,正纠结,黑狗已经与他擦身而过。叶荣秋忍不住叫住他:“你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
黑狗背对着他摆摆手:“顺便看看你还活着没。”
“你……你……”叶荣秋还是无法违心地邀请他进屋,只得道:“你的伤好点了吗?”
黑狗转过身,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直看得叶荣秋有些尴尬时,黑狗终于歪着嘴笑了起来:“那点伤,没事。还有,我就不进去坐了,不用再留。”说完这句话,他便真的走了。
叶荣秋脸上猛地一热,顿时觉得尴尬和懊丧极了。他终于开始有点相信黑狗那时说的他了解自己身上的每一个毛孔。他实在不擅长伪装和做戏,他从小被人捧着任性惯了,因此他的嫌弃和心虚统统写在了脸上。然而他看着黑狗离开的背影,突然之间有些厌烦自己那莫名其妙的优越感和骄傲——他开始怀疑那些东西存在的意义究竟为何,以及他究竟是凭什么呢?
日军进行了第一次试探性轰炸之后,重庆这座城市突然改变了。那几架日军轰炸机其实并没有摧毁重庆多少建筑,但却给重庆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每一个生活在重庆的人都能感受到,路上的行人、身边的家人甚至自己的内心都正在发生激烈的动荡,只是这种动荡在表现形式不尽相同。
一时间,招兵的部门前排起了长队,慷慨激昂的学生们纷纷出来游行,爱国志士们四处演讲宣传;而民间和政府之中也开始有人嚷嚷着诉求和平——不是通过战争来夺回和平,而是通过投降来乞求和平。总而言之,有的人正在开始觉醒,也有的人自愿沉睡。
黑狗每天都会经过招兵的部门,每次他都会停下来,看看或热闹或冷清的队伍,最后转身离开。
转眼到了三月,苏樱成功地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她没有回叶家,还是留在娘家保胎,并且放下话来叶家什么时候解决了黄三爷这个麻烦她才带着儿女归家。
这一个月的时间里,叶荣秋并没有见过黄三爷。可是没有见过黄三爷,并不代表黄三爷没有找他的麻烦。黄三爷现在的确是惹上了一些麻烦,因此他自己只好先假装老实,可他要腾出几只手来收拾叶荣秋还是轻易得很。这一个月里一群地痞流氓跑到叶公馆、叶家布庄店铺甚至叶向民的医院里闹了好几次事。叶家兄弟现在如今无暇看管店铺了,因此索性将店铺折了卖了几家兑换现钱。但是现在这世道铺子也根本卖不出什么好价钱,价值只有去年的十分之一——谁都怕日本人打过来,什么产业就都被打得干干净净了。叶家卖店的那些钱都垫在了叶向民的治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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