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狗犹豫了一会儿,摇了摇头。他原本是为了找到活着的意义,然而经过今天的这一仗,他发现他更讨厌战争了。
于是顾修戈放弃了这个话题,问他:“今天的仗打得漂亮吗?”
黑狗说:“挺好。”这一场仗可以说打得非常顺利,他从前在报纸上和广播里得知的都是国军节节败退,日本人势如破竹,几个月的时间就丢光了半个中国。几个月的时间,连将这半个中国走一遍的时间都不够,日本人就轻而易举地将上万公顷的土地攻陷了。他本以为这会是一场非常艰难的仗,而他之所以依旧留了下来,是因为他相信顾修戈。顾修戈的确没有让他失望。
顾修戈说:“你是不是想,鬼子也没什么厉害的嘛!为什么我们总打败仗?”
黑狗点头:“对,为啥?”
顾修戈笑了笑,说:“小鬼子人小国小,可是他们心齐。中国地广人多,心却不齐。你看我手里这一个团,多少个人?多少种枪?都他妈能开枪械博览会了!只怕全世界能造的枪在中国的队伍里你都能找到。为什么?军阀腐败、分裂,各自都存了私心。谁都不服管,各派军阀分头购械,哪国哪种枪型能给他们的回扣多他们就买那种枪,其余的,一概不管。”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手枪,指着上面的字母问黑狗:“认得吗?”
黑狗摇头。
顾修戈说:“我也不认得。列……列支石墩?列支敦士?听说过吗?”
黑狗依旧摇头。
顾修戈说:“我也没听说过。他妈的,买来的武器都是不知道哪个猫猫狗狗的小国家。十几种枪,十几个原地产,件不配枪,弹不对膛,这仗怎么打?打他姥姥的仗!”
枪支已然如此,其他的更不必说。
顾修戈把手枪插回腰间里,说:“你觉得我们的武器和日本的比,如何?”
黑狗想了想,沉着地说:“日本人的武器没有我想得好。今天登陆的日本步兵手里都没有冲锋枪,他们的杀伤力也不如我们,也许我们占了地形的优势。”
顾修戈拍拍他的肩,对他竖起大拇指:“我果然没看错你,小子,眼力好啊!我说日本人的武器不如我们,你信不信?”
黑狗眯起眼不置可否。
顾修戈说:“他们的武器确实不如我们,打仗的灵活性也不如我们,我跟日本人打了这么久,他们都是老观念,日本人的武士道,最后以刺刀决胜负。所以他们的武器都是射程远,精度高,但是杀伤力小,全是远程火力压制,可是他们近战的武器远远不如我们。37年之前,我们各派军队买了大量的德国、美国造的冲锋枪,几十米之内面对面交火,日本鬼子只有挨打的份。他们造的歪把子,也不如我们买的捷克式轻机枪,他们的九二式重机枪不如马克沁。可是他们的武器统一,配套性好,他们不用美国德国人的武器,从手枪到大炮都是自己的兵工厂生产,整个环节都把在他们自己手里,不像我们,连负责后勤的家伙都根本找不出匹配我们枪支的弹药,就算能够配得上,德国人一停我们的子弹,我们就只能用裤衩把自己勒死,还能多保全点颜面。就冲着这一点,他们就没有打不赢我们的道理。”
黑狗笑了笑,喟叹道:“团座只讲枪,这道理却远远不止是枪呐。”
顾修戈压低了声音说:“当初蒋委员长死活不肯对日本人宣战,非要剿什么赤匪,我他妈恨不得拿把枪冲到南京去毙了他。鬼子都打到家门口……不,鬼子都打进门来了,他却不抵抗,死活要打中国人。可我当了这么些年兵,我才觉得,攘外必先安内,这句话说的是不错的。”
黑狗看了他一眼。
然而接下来,顾修戈就摇了摇头:“可他该打的根本就不是什么赤匪。国军里那么多割据势力他一块都啃不下来,他却伸出手去管别人。我要是他,集齐这些军阀大老爷们开个会,一个手榴弹炸干净了结。腐败的根子就出在这些家伙身上,这些人才是最该死的。没有他们,仗就不会打成这样。”
黑狗仰起头看着天上的月亮,漠然地笑了笑:“有的东西越多,人反倒越糊涂,不知道自己该要的是什么。”当年钟千山富贵至极,内心却无比空虚,毒品,赌博,再简单不过的两样东西就把完完全全地摧毁了。
两个人都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顾修戈突然说道:“我杀过人。”
黑狗问他:“中国人?”
顾修戈点头:“对,中国人。我阵前哗变,把我的长官杀了。”
黑狗略有些吃惊地看着他。
顾修戈说:“我以前是中央军的,张少帅被委员长关起来以后,我们就被整编成了中央军,那时候我是连长,那家伙是个营长。我们打的是山地的仗,日军的火力太强,当时我们手中弹药所剩无几,那家伙被日军咬急了,居然要带着部队往山上躲。多么顾头不顾腚的打法,我说长官,你替日本人省事啊,上了山,他们一把火,我们插上翅膀也逃不掉。我说唯一的方法就是冲出去,就算伤亡再惨重也得冲出去,上了山,也许能有人多活几分钟,但是最后所有人都要死。他不理睬,他妄想着友军会来支援,他说我扰乱军心,拔枪要毙了我。于是我先下手为强,我哗变了,一枪子崩了他的脑袋。我带着三百人冲出去,最后活了五十个。可如果我们当真上了山,五个都活不了。从那以后我就知道,躲,是没有用的,只有你去争,你才有能有尊严地活下去的可能。打完那场仗,我就被调到了这支队伍里。但是我觉得很好,非常好,这才是真正的军队。他们想的是自己的父母,是身边的同袍弟兄,而不是怎么打才能保住自己的权利、地位、金钱。”
顿了顿,他又说道:“被我毙了的那家伙,身份金光闪闪,黄埔军校,军官训练营,出了学校就是营长,可他根本不会打仗。他很聪明,非常聪明,冒险的事他绝不做,他用他所有的聪明才智想着怎么保住他脖子上的那颗脑袋,只要打两场仗,无论胜败,只要他还活着,他就可以继续往上升。”
黑狗淡漠地说:“这就是嫡系两个字的解释。用人唯亲不唯贤。”
顾修戈点头:“我喜欢跟你说话,你也是个聪明人。中国有很多不会打仗的军官,但也有很多会打仗的。他们打得比我更好。今天的这场仗很漂亮,只要是会打仗的军官,都能打出这样的仗来,日本人根本没什么可怕的。可是这样的仗我们打不了几次了。”
黑狗侧过头看着他:“为啥?”
顾修戈说:“物资。今天打退日本人的这一波攻击,重机枪的子弹已经用掉了库存的二分之一,战防炮的炮弹我两只手就能数出来。上峰给我的命令要我拒敌于东岸,半个月,为巩固后方的防线争取时间。但我不能不这样打,第一仗我一定要把他们打回去,并且让他们以为我们弹药充足,才有可能形成忌惮。你听听,拒敌于东岸,巩固后方防线。他们一个比一个保守,从来没有动过打过去的念头,只想着尽量再少丢一些土地,少丢一寸,就已是功德。”
停顿了一会儿,顾修戈问黑狗:“知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吗?”
黑狗摇头。
顾修戈说:“我要你明白,中国的军人是在最严苛的条件下打仗。如果你不知道你为了什么而拿着你手里的那杆枪,你就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存活下去。”
顾修戈说完这些,便站起来走了。黑狗又坐了一会儿,然后他回到了战壕里,闭上眼睛,继续睡觉。然而这时候,他身边的叶荣秋却张开了眼睛。
叶荣秋在黑暗中默默地看着黑狗的侧脸,他突然扬起手,是一个想抽巴掌的动作,过了一会儿又将手放下了,愤愤不平地努了努嘴。然后他捡起自己那杆炸了膛枪,来回地摸着。他睡不着,虽然身体已经很疲惫了,可是只要他一闭上眼,日本人那把高高举起的刺刀就在他眼前浮现,紧接着是满身血的黑狗站在他眼前。只要一想起这一幕,他就觉得心口发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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