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如丝,却浇透故人心。
《春望》虽短,但道尽凄苦意。
钟应听得二胡的弦愈发虚弱,正像杜甫说自己满头白发颤颤巍巍似的,站立不住。
他心中感慨连生熠对情绪的掌控,却听见那弓毛,克制着痛苦般刮过银弦,远远超过了一首乐曲承载的凄厉。
钟应猛然停手,抬头就见连生熠皱着眉,结束了最后一段音。
她脸色苍白,仿佛痛哭一场,虚弱又急切的低低喘息。
“熠熠,你哪里不舒服?”钟应焦急的走过去,唯恐她会倒下。
连生熠握着弓弦,错愕的抬头,看向钟应的视线泛着片刻的茫然模糊。
“可能、可能音乐房太闷了。”
她的笑容苍白,声音轻得像自说自话。
连生熠缓缓深呼吸了一会儿,抱着朝露,掩饰一般解释道:“刚才我想起这诗的景象,忽然就觉得伤心。”
她说“伤心”,又扯出了一个勉为其难的笑,“古琴确实比管弦乐队更适合它,但也难怪大家很少做二胡和古琴的合奏。”
钟应完全清楚她的意思。
因为古琴奏出的《春望》过于凄苦,二胡低沉幽怨更增数倍。
老来别离、国破家亡的伤痛,随着两种乐器天生共鸣的弦音,只会叫人越发伤心。
他从小对情绪敏感,自然懂得熠熠此时的低沉。
“我们休息一下?”
钟应见她脸色依然苍白,顺着说道,“这里确实太闷了,我把房门打开。”
音乐房是完全隔音的密闭空间。
换气系统再优秀,也无法模拟真正的自然通风,确实会闷一些。
然而,钟应刚打开房门,就见到了一位年轻人的女士。
她戴着单边蓝牙耳机,与钟应四目相对,却完全没有自我介绍或者质问钟应的意思。
“熠熠,该吃药了。”
她不像是建议,更像是在通知连生熠下课放学。
连生熠的声音低沉,十分不情愿的回答道:“好。”
钟应见到小女孩默默站起来,把二胡放回了原来的位置。
她的脸色依然不太好,可是精神振作了许多。
“钟老师,《春望》实在是太难了。”
连生熠的抱怨,就像一个想偷懒的孩子,“等我吃完药,我们学点简单的好不好?”
明亮宽敞的厅堂,钟应安静的喝茶,发现连生熠的吃药,不仅仅是吃点儿药那么简单。
她身上连接着测心率用的贴片,那位董姐姐挂着听诊器,耐心的询问道:
“熠熠,心口疼吗?”
“不疼。”
“深呼吸,慢慢吐口气。”
连生熠乖乖的按她说的做,漆黑的眼睛委屈的说:
“董姐姐,我真的不疼,就是刚才弹的曲子太难了,我有点儿着急。”
“熠熠不能着急。”
那位专业的姐姐,取下了听诊器,笑着叮嘱,“待会叫钟老师教点简单的曲子,不然就不能继续上课了。”
连生熠点点头,等着取下了身上的贴片,她又重新恢复了快乐。
“钟老师,我们回音乐房吧。”
音乐房重新响起音乐,轻柔明丽的旋律,演奏着厉劲秋喜欢的海顿名曲。
欢快的D大调,转换到古琴和二胡弦上,依然保持着伟大音乐家的乐思,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快乐。
钟应将一切疑问困惑,藏在了心里。
哪怕连生熠的眼神,闪闪躲躲的看他,钟应也能保持着平静,仿佛一切没有发生似的,笑着问道:“熠熠喜欢吗?”
“喜欢!”
又恢复了她惯有的无忧无虑。
钟应的第一次教学,并没有持续很久。
《D大调钢琴鸣奏曲》完整的在古琴与二胡弦上演奏,获得了熠熠欢快的笑声,就差不多到了他该离开的时候。
连生熠的依依不舍,显然比送走亲哥哥真实许多。
“钟老师下次什么时候来啊?”
她充满期待,“明天也来好不好?”
“好。”钟应答应了她,只见小女孩脸色焕发光彩。
她还想送钟应走得更远些,却被董姐姐拦了下来。
“熠熠,回去休息吧。”
董姐姐声音温柔,动作强硬得不容反驳,直接握住了门把,不允许她再往外走。
“我送钟老师出去。”
门声轻响,隔绝了温馨华丽的别墅,还有清幽静谧的小区。
钟应什么都没问题,什么都没说,但一清二楚。
熠熠身体虚弱,患有严重的疾病。
严重到偌大的别墅,有连君安,有保姆,还有这位神出鬼没的董姐姐,都提防着陌生人伤害她。
他们一路沉默的走到了远离别墅的门外,对方才做了自我介绍。
“钟先生,您好,我叫董思,是连生熠的家庭医生。”
她哪怕自我介绍,仍是刻板严肃,看起来一点儿也不亲切。
“熠熠身体不太好,如果您发现她呼吸不畅、头冒虚汗或者嘴唇发白,请立刻告诉我。”
钟应不明所以,“怎么告诉你?”
董思浑身透着专业,“您只要问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我就会知道。”
她不需要说监控,更不需要详细介绍自己有多专业。
钟应立刻就能明白。
那次“吃药”的例行检测,更像是做给他看的流程。
以至于熠熠变得局促不安,眼神闪烁,唯恐钟应会问她病情,又安心于钟应什么都没问。
钟应和董思道别,登上了回程的车辆。
那栋温馨豪华的别墅,仿佛是为连生熠打造的舒适牢笼,环绕着许许多多监控亮起的小红点,时时注意着熠熠的一言一行。
连生熠太寂寞了。
那种寂寞,映射到《春望》之中,成为了浓浓的阴沉痛苦,随着古琴哀怨低婉的弦音,变成了一种痛彻心扉的倾诉。
有些问题,钟应不用问就得到了回答。
钟应确确实实见到了即兴曲的创作者——
她还是个孩子,却失去了孩子的放纵与自由。
想到这样残酷的事实,钟应深深体会到了方兰的泪水。
他的方老师,伤心于柏辉声的早逝,更伤心于柏辉声认定的继承者病症缠身,可能时日无多的现状。
熠熠那么可爱,有着举世无双的天赋,印刻于灵魂的热爱,全力支持她享受音乐的父母兄长……
可她活得不如周逸飞快乐。
钟应忽然想到了那位叽叽喳喳、吵吵闹闹的小朋友。
榜一大哥应当会很乐意给熠熠带去快乐。
心中灵光一闪的钟应,拿出手机发送了消息。
“小飞,你想不想去跟熠熠玩?”
他等了一会儿,消息并没有秒回,看起来小朋友也不是无时无刻沉迷手机,拥有健康的掌控能力。
钟应便放下手机,坐到电脑前,打开了熠熠的视频主页。
他竟然发现,熠熠的视频在五分钟前更新,封面终于是那把葵纹朝露,而乐曲的名字是——
《春望》。
让熠熠伤心痛苦的《春望》,会出现在她的主页,着实令钟应震惊。
他好奇的点开,很快听到了低沉的二胡旋律。
比熠熠还要高出一截的朝露,雕花葵纹随她拉开弓弦摇摆。
音调悲伤凄凉,又不像是一首伤心脆弱的乐曲。
它很美,但它不像是杜甫恨别鸟惊心的《春望》。
钟应听着听着,觉得不太对劲。
几小时前,他刚和熠熠合奏过《春望》,熠熠拉开的银弦,奏响的音调比视频里更为低沉、尖锐,每一个转音都在微微颤抖。
抖落着一位凄苦别离的白发老人,命不久矣的伤怀。
然而,视频里的熠熠,演奏得很好却没有合奏时那么好。
弓弦弧度没问题、颤弓姿势没问题,可是乐曲的情感差了几百倍。
以至于钟应困惑的重新听了一遍,才能确定:熠熠的独奏,远没有合奏时那么感情丰富,音色也差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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