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着墙角,想说很多话,想问他究竟为什么要这样遮掩,究竟是怎么个意思,究竟把我当什么。然而这些话我都没有问,只干涩地说:“瓦连京,坦白讲,我觉得我们俩之间有问题。我很难做到什么也不在意,我当然无条件信任你,你讲什么我就信什么,绝不怀疑。重要的是,你想让我信什么?”
他很难决定一件事的时候,就不说话,也不给反应。而他沉默的时间越长,我的心就越凉,控制不住地想这个索菲亚心真够狠,不知做了什么事,让他一辈子都忘不了她。我叹了口气,想说算了,我忽然也不是很想听了。
“我那会儿十七岁——”他突兀开口,我刚张嘴,声音断在喉咙里。
“你之前问我是不是打拳击的,”他明显有些紧张,说得很混乱,背对着我在床边坐下,向前躬着身体,“我从十四岁就开始练拳击,奔着职业拳击手去的。那时候我个子没这么高。”
他说到这里微微侧过身体,瞥了我一眼,然后继续道:“后来父亲死了,我个子长高了,就慢慢不想练拳击了。”这三件事听来并没有必然的联系,但我没有打断他。“我那时已经辍学去拳击学校专练拳击了,不打了也不想回学校上课,于是整天逃训练去街上晃悠。‘го??пник’(gopnik),你应该知道这个?”
“就安德烈他们一群不上学的。”我插嘴道。
“安德烈?安德烈他们哪儿算gopnik!现在大家都笑gopnik,说这是刻板印象,但帮派是真的,你听说的那些杀人放火的传闻也是真的。”他陷入了回忆,“他们常常在我去训练的一条路边蹲着抽大麻,那片区条子不管他们。我跟他们扯上关系是因为有天晚上另一个街区的帮派过来打架,顺手捉了个人朝脸上打了几拳,结果后来听说他们那伙的头子鼻梁断了。”
瓦连京越说得轻描淡写,我越难以波澜不惊;我早知道他不会只是一个普通的汽修工,却也没想到他曾是个真混混,咋舌道:“然后呢?”
他又侧过来瞟我一眼:“然后?然后我就跟着他们到处抢劫便利店。”我正要适时笑出声,他说:“我们那头子叫马克西姆,索菲亚那会儿是马克西姆的未婚妻。”
我笑不出来了,也不好搭腔,闷在一旁等他说。“我跟她在一起的时候刚满十七岁,她二十七,藏了一年,有天晚上突然来我家说要带我去圣彼得堡,我当时已经想跟她断了,她结婚是一点,我没兴趣了也是一点,于是我说‘你疯了吗’,但她苦苦哀求,甚至跪在地上求我——她是那种总是高高在上的女人,谁都看不起,那样求我跟她一起去一趟圣彼得堡。我心软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还是连夜和她走了。”
“结果第二天马克西姆就上门朝我家崩了三枪。”
他说这话的时候捏了捏指节,骨头咔嗒脆响,面上倒是没有什么表情:“我妈那天早上正好出门了,他一枪把我们家唯一一张全家福打碎了,正好打在我父亲头上。”
“我听说后启程回莫斯科,走之前索菲亚尖叫说他会杀了我的,我说我不回去他迟早杀了我妈。她看我一定要走,便也要跟我一起走,但是我当晚把她捆在床头,把房门钥匙给了另一个兄弟,叫他第二天中午把她解开。”
“到莫斯科后我就去找了马克西姆,我在他家三公里的地方捡了块砖头,揣在怀里一路走过去,敲开他家门时拍在了他脸上。他趴在地上挣扎,拿酒瓶敲我,但我什么都感觉不到,只知道不停地揍他,揍到后头他不躲了,因为已经没意识了,我还在挥拳,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因为他打穿了我父亲的头。”他显露出困惑的神色,“最后是邻居听到动静报警了,他们说三个条子都没拉住我,枪比在头上才把我押出去的。我倒不记得有这回事。”
“再后来我进了局子,不知道马克西姆死没死,据说是没死,索菲亚垫付了他所有医药费,还给了他一笔钱,大概回乌发老家了吧。”瓦连京又开始搓手指,我知道他此刻很想抽支烟,“我坐了几年牢,前年保释出来了,索菲亚交的保释金。”
“我那时火气太大了。”他轻轻吐了口气,这样评价道。
“这就是遇到你之前的事。我讲完了。”他说完这话后转过来,毫不避讳地盯着我,此时已日出了,光线充足起来,他两只眼睛透着光,不再是纯粹的蓝色,带一点绿。他在等我的反应。而这故事超出我的预料,我不知该作何反应,只痴痴捕捉他脸上的光影,照得他轮廓挺立,嘴唇饱满,下巴沟赫然在目,整个人像尊雕塑。我见过很多十六七岁的俄国青少年,大多脸都圆圆,长着青春痘,天不怕地不怕的;我想他十七岁的时候肯定也没这么好看,线条不会这样明朗,骂人更难听,打人更要命。但他的情绪会很好洞察,他的愤怒,他所守护的东西,全都很清晰,绝不是一句“火气太大了”可以概述。
“你喜欢我什么啊?”
我脱口而出,直愣愣地看着他。
他被我问住,移开目光,像真的在思考,我以为他会像平常那样说出些哄骗话,至少辩解几句,然而等了半天,他这次却很老实地承认:“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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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го??пник(gopnik):高普尼克,根据维基百科上的解释,是俄罗斯、乌克兰、白俄罗斯和其他前苏联加盟共和国的刻板印象和亚文化,指的是来自较低等级街区或教育不良、收入较低的家庭的年轻人,在20世纪演变,并于2010年左右销声匿迹。
说得这么高大上,其实就是微博视频上穿阿迪达斯喝酒的热爱土嗨的毛子。
索尼娅是索菲亚的爱称小名,不要绕昏了,虽然我也已经昏得来翻了几十次上一章了。
第37章 小情小爱
瓦连京说完便套上外套,胡乱洗漱一番就要出门,关门时例行给我挥手告别。而我站在门口,脑子很怔愣,觉得跟这些经历比,我拿小情小爱来烦他,实在有点羞愧,因此也不太敢吻他。
不过六点,我重返被窝补觉,但一点儿也睡不着。他的故事太难以想象,我听完后没觉得安心,反而翻来覆去地想,脑子一团乱;迷糊之间做了个梦,梦见瓦连京跟人打架,一拳过去把人鼻子打歪了,俄国人的大鼻子,像根血淋淋的大|屌挂在脸上,后来不知怎么的又梦到了瓦连京被操干的模样,骑得腰要浪出花来,掀开被子一看,那鼻子竟然真的成了大|屌,捅得他呻吟连连。我吓得一下子就醒了,醒来时冷汗淋漓,心想压力真是太大了,什么乱七八糟的都往脑子里钻。
回神过后我听到外头有响动,拿过手机一看才中午十二点,瓦连京通常这时候不回家的。我狐疑爬起来打开一条门缝,想看看究竟是谁,结果一开门就被一阵香料味扑面熏了个绝倒,然而待轻嗅几下,我鼻头一酸,简直要落下泪——可不就是我朝思暮想的卤味嘛!
忙不迭跑出门来,眼前景象更是让我目瞪口呆,那熟悉的味道不是来自外卖,也不是来自街上的餐车,而是来自于瓦连京面前捣鼓的一锅东西。听见响动,他回头斜了一眼:“起来了?”
我钻到他身后,伸长脖子探头:“你干嘛呢?”
那锅是立式大锅,俄国农民煮土豆用的,能煮半个人那种,我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搬回家的。只见那锅里黑漆漆一团,咕噜冒泡,勺子一搅泛起各路香叶八角,足有半锅之多。
我脑子睡糊涂了,闪过的第一个画面竟是以前端午时候泡药澡,于是不假思索道:“你要泡澡?”
他莫名其妙看了我一眼,好像我说了个不好笑的笑话,转身走到厨房另一端哗啦翻着塑料布。我环视一周,发现厨房跟战场似的,吧台摆了一排亚超袋子,想必是他中午下工后去的。
“起开起开。”他扛着两整块猪排骨过来,咚地浸在锅里,溅得我哎哟一声,心想这一锅八角煮着可不是给人泡澡的。
这时我听见他摆在桌上的手机有人在说中文,凑过去一看,竟是个做饭教程,随即恍然大悟,一下子感动得说不出话,原来这厮也知道自己理亏,下厨认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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