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狗(76)

　　可下午的时候他就觉得不对劲，身上像是有什么预兆一般一直在冒冷汗，他突然冲到了李伍达房间的门前，先是一边吼一边用力捶着门，里面依然没有任何反应，于是他越叫越慌，最后抄起餐桌旁边的木凳子死死地往门上砸。

　　李瑞锋的家不算穷得开不起锅，但楼下五金店的生意只能算是勉强维持住一家人的生活，他们住的也是老房子，上家自己起的，二十几年过去木头做的门早就破烂不堪，李瑞锋砸了几下就把中间砸了个窟窿，他甩了凳子立刻猫腰钻了进去，头伸出来的时候就看见李伍达摊坐在地上，背靠着床沿，左手向外翻着搭在一滩血泊里，手腕上是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

　　十二岁的李瑞锋也许还无法彻底理解死亡的意义，但他知道他最爱的人已经死了，现在另一个最爱的人正在死亡的边缘，他亲眼目睹了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也亲眼目睹了正在自杀的李伍达，他突然觉得这样的生活也失去了意义。

　　李伍达之所以想随他妈妈离去，是因为他妈妈把李伍达从黑暗中解救了出来，他妈妈就是李伍达在这世上唯一的光和唯一活下去的理由。在失去程予的每一个日夜里，李伍达都生不如死，而李瑞锋对李伍达来说远比不过程予，不过同样的，李伍达在他心里也远远比不过他妈妈。李伍达选择了结生命终结痛苦，可他在巨大的悲伤之中只能感觉到无比强烈的恨。

　　那天下午李伍达被送去了医院，李瑞锋寸步不离地照顾了他三天。期间陈冉来看望过几次，林羽恒也来过一次，那时候他已经和黑社会的混混搞在一起了，来的时候提了一袋水果，问了两句情况之后就把他叫出去抽烟。

　　“我不明白羽恒哥。”十二岁的李瑞锋还很稚嫩，脸也没那么冷厉，身体还在发育初期，个头和林羽恒差不多，但少年的背已经初显挺拔，眉宇间多了一抹冷意，“人死了就可以结束一切吗？”

　　“对本人来说倒是可以。”林羽恒坐在长椅上，仰头抽着烟，“对我们这样的贱命来说，能意识到死才是解脱的时候人生已经毁了一大半了。”

　　李瑞锋没有答话，林羽恒继续道：“你爸爸的故事我听那些老黑社会的说过了，你妈妈带他弃暗从明展开新的人生，换做是我我也接受不了。”他望着漆黑的夜空，“可是这个世界上不是谁都这么幸运，很多人的人生从一开始就烂透了，连做好人的机会都没有。”

　　李瑞锋坐在他旁边，望着前方，眼里一片漆黑，“羽恒哥，我想报仇。”

　　“别幼稚了，你还是相信警察叔叔吧。”林羽恒把他的话当笑话听，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凭你，什么也做不了。”

　　然而两年过去了，杀害程予的凶手依旧没有落网。

　　这样的由黑社会活动所引起的以报复或者灭口为目的的事件在以前的老城区也发生过几起，公安局已经确定出杀害程予的凶手就是受人指使，行凶之后为了转移公安的注意力又逃出了宁城，线索和目标都很明确，至今没有找到的原因很可能是凶手已经被别的人杀害，抛尸灭迹。

　　但即便找到行凶的人又如何，真正的幕后指使依然逍遥法外。

　　许多年前盘踞在老城区的黑社会，以工程建筑和商贷为经营中心，时代迅速发展以后，那些黑社会早就去了宁城的发达地区或者迁移到了其他发达城市，剩下来的都是些善后的，等老城区开始拆迁改建以后，所有的一切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连同证据一起埋没在废墟之下。

　　生活已经如此破烂不堪，怎么还可以接受得了这样的结果。

　　如果知道自己某一天会从天堂掉入地狱，那么还不如一开始就呆在地狱里。就像郑明瑶、林羽恒那样，出生就在地狱里，却还是苟活着，挣扎着，朝着自己向往中的美好前进着，也许那个尽头并不是他们想象中的那样，但至少那是他们活下去的动力。

　　可李瑞锋不一样，他的前十二年至少生活得很正常，即便那些黑社会三天两头就会找上门来，家里也时常收到恐吓信还有塑料做的身体器官，李瑞锋小时候甚至被绑架过，被那些人喂过什么奇怪的药，但他们一家都挺了过来，直到程予被杀害，大厦崩塌只在一瞬间，看见李伍达自杀的样子，李瑞锋知道那样的日子永远也回不去了，而毁了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那些黑社会。

　　怎么能不恨呢。

　　人都是会死的，无论生前有怎样的地位和财富，最后都会变成泥土。对普通人来说，大部分人对人生没有那么崇高的理想与追求，好好活着，能感到满足已经是人生这个过程中最大的幸福。如果李伍达有一天也死了，李瑞锋也会下去找他们。

　　不过在此之前，他要复仇。

　　“你真的想好了吗？”

　　高一开学的头一天晚上，林羽恒和李瑞锋坐在东街的烧烤摊上，这家烧烤摊的味道很好，他们经常来，两人一人开了一瓶啤酒，脚边还放着一箱，李瑞锋很平淡地恩了一声。

　　这时的少年已经长了不少个子，眉眼也更加英俊，十分吸引人。这时候他“疯子”的名声已经初显，往东街这个地方一坐，就能吸引不少男男女女的目光，甚至有女生过来问可不可以拼桌的，而这个时候林羽恒通常都会说：“不好意思啊美女，疯子已经有主儿了。”

　　美女很惊讶，露出惋惜的表情，但依然对林羽恒笑着说，“没关系啊哥哥，你也很帅。”

　　“我吗？”林羽恒眯眼笑着道，“我也有了。”

　　说完他都会暧昧地看向李瑞锋，女生见状立刻明白了过来很识趣地走了，但不明白的人只有李瑞锋，他脑子本来很好，但对这方面的事就很木讷，林羽恒手机里也保存了不少他的照片，有偷拍的，也有明目张胆拍的，李瑞锋知道但不在意，他的心思也不在这儿。

　　“疯子我问你。”林羽恒看着他道，“读书对你来说是什么？”

　　“未来。”李瑞锋道，“但不是只有我一个人的未来。”

　　“你不会后悔吗？”

　　“我不知道。”李瑞锋道，“但至少我不想我爸死了才后悔。”

　　林羽恒沉默了一阵，又道，“再过几个月我就不念书了，去公司当经理了。”他背靠上塑料椅子，“我先去替你开路，不过你想接近那个黑贷公司的老板得先入职公司才行，还有两个月你才满十六岁，到时候就退学吧，反正你身上的处分也不少了。”

　　李瑞锋拿起酒瓶和林羽恒对碰了一下。

　　“羽恒哥。”他沉声道，“谢谢。”

　　“疯子。”

　　肩膀突地搭上一只手，李瑞锋回过神来，把快要烧到头的烟从嘴里拿出来，他站在一片碎玻璃渣的中间，和刚才搭肩膀的那个黑社会一起看向前方。

　　这是一家玩具工厂的办公室里，周末还在上班。这个工厂位置偏僻生意也不好，拖欠工人的工资已经有大半年了，工厂的老板之前向银行贷款没贷下来走投无路于是就找他们商贷公司借，可是约定的还款期到了，别说巨额的利息，工厂连本金都还不上，一拖再拖拖了两三年，催债都催过好几次，这次上门的时候一群人连招呼都没打，一句话也没说，进门就开始砸东西。

　　李瑞锋没砸东西，只是在工厂里的工人拿着家伙冲进来的时候和他们扭打在一起。这次公司的人一起来了有七八个，都是催债老手，而工厂的工人在此之前已经走了七七八八，只剩下十五个不到，再加上工作了一晚，人都很疲惫，很快就被收拾趴下，工厂老板也被打在地上趴着。

　　公司的人围在那个老板周围，黑压压地一片，李瑞锋站在最外面靠着身后的桌子低头抽烟。他听着那些已经听过好几遍的威胁的话语，心里突然涌上莫名的情绪，很沉重，像是石头压在胸口上，让人喘不过气，他摁灭了手中的烟头，重新掏了一根出来，正准备点上的时候前方突然传来尖锐的一声：“疯子哥！”

　　他抬头看向前方，一个人影突然从人群中窜了出来，狠狠地扑向了他。

　　“我就知道我没有看错！真的是你疯子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