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哥哥把那些皱巴巴的钱塞给他的时候。
在他一无所有的时候。
乔谅总是东躲西藏,很怕被班里最有钱、最讨人厌的那个孩子看到。
在那种潮湿阴暗的环境下,扭曲的高自尊轻易滋生怨怼。
他拼命绷紧的,体面的弦,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人偶然发现、讥笑,剪断。
他无法理解,在他痛苦的时候,为什么有人可以如此幸福。
他和哥哥蜷缩在那张床上过了一年又一年,他们拥抱过无数次,撕扯过无数次,可是没有一张合影。
哗啦的雨声里,乔谅平静地坐在床上。被邵乐摊开的相册,薄薄一张照片,旁边是一张二维码。
扫开就能看到对应的视频。
记录下他童年所有健全的、美好的、开朗的,或许并不有趣,但被人爱着、被人奉承和托举的每一个瞬间。
哈……
对不起,哥哥。
他这辈子都只能是个自私的、卑鄙的人。
“前不久我在图书馆遇到了老师。”
乔谅说。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
雷声轰鸣数道,邵乐一愣,抬起头。
看到乔谅的侧脸被狰狞的雷光照亮,短短一瞬,只够邵乐看清他菲薄的嘴唇和漆黑的眼。
在被恶意冰冷笼罩的时候,他一无所觉。
乔谅轻轻地说,“他告诉我,他给了你名片,让你通知我给他回电,但你从未和我说过这件事。”
邵乐:“那是——”
他当时离开酒店就意识到自己忘记了什么,之后偶尔想起这件事,其实都抱有一种暗暗的冷视。
只要不把名片给乔谅。
乔谅应该就不会再和那个人取得联系……
邵乐无法形容自己的感受,从那双相似的眼睛里唤醒的危机。他可以找到理由劝说自己,让自己放下过分的警戒心。
但是行为却很难得到约束。
他心脏狂跳地,明知道自己在做坏事错事,依然隐藏了那张卡片。
他怕季疏礼真的是乔谅的白月光。
毕竟那个人年长、强壮,温文尔雅,有自己的资产,也是完全自由的年纪。
他怕谣言百分之一的可能是真。
那样,乔谅或许就没办法抽出心神爱他。
所以,在回家的时候。
邵乐从外套的口袋里,摸到那张质感很好的硬质名片的时候。
他把它扔进垃圾桶。
下一秒又抿着嘴拾起,略带紧张地用打火机点燃。
“啪——”的响声。
指甲感觉到一点煎熬的热。
他注视季疏礼的名字……在燃烧中一块块融化、倾斜,掉落。
窗外闪过一阵激烈的白。
邵乐后背都是汗,他低着头,额头还磕抵在乔谅的膝盖,灿烂的金发毫无阴霾。
从上而下的视角,他的肩膀宽阔,背部肌肉紧实。如同虎豹一般充满爆发力的体型。
“哥是因为我的隐瞒和我分手的吗?”
他有些干涩地询问。
乔谅最近对他的怪异态度终于得到合理的解释。原来是因为这个……
“我之后不会了。”
邵乐仰起头,手指有些轻微的抖,发烫的掌心往下握住乔谅的小腿,攥住脚踝。
身体前倾。
“不要分手,哥……”
想要像上一次,乔谅对他提出分手的时候一样,做同样的事情讨好他。
——但很显然,不是每一次都管用。
“邵乐。”
乔谅的手抵住他的额头,甚至堪称粗暴地把指头插进他的发丛,径直把他往后提。
邵乐忍不住从胸腔挤出喘气,“呃——”
仰着头看乔谅俯低靠近。
乔谅面无表情,睫毛低垂,影子在炸开的白色闪电中几乎刺到邵乐的眼睛。
“不是这样的,”乔谅说,“因为你没有给老师的联系方式,图书馆那次,是我见到的老师的最后一面。”
邵乐愣愣看着他。
空调的冷意一寸寸渗透进他的身体。
“他身体恶化得很快,链接着呼吸机,人们推着轮椅跑得飞快……外面救护车的光,就像今天一样透过窗户落在地面。”
头皮的痛转化成一种刺入骨髓的冷。
“因为老师已经得了绝症,他只是想在这最后的一段时间和我好好见一面。”
邵乐:“……啊。”
邵乐呼吸急促,没有办法言语。
他的理智告诉他这实在荒谬,他的情感却在呼救,拧转的情绪让他陷入全然的空白和迷茫。
“对不起。”他沙哑地说,“我不知道……”
窗户映照乔谅的侧脸。
邵乐听到了很轻的笑声,有些闷。
他不确定,偏过耳朵。金发黏在被汗水浸湿的侧脸。
“哈哈。”
这次是真的听到了。
他没有办法回过神,眼睁睁看着乔谅在雷光中勾扯嘴角笑起来,“哈哈哈哈。”
“轰隆——”
青年清峭又凌厉的脸变得煞白,闪烁几下,微笑在他半明半昧的侧脸上看不清晰。
乔谅用力把他的头发薅起往上提,修长骨感又冰冷的手指黏在后脑如同骷髅。托着邵乐把他扯起,逼近去看他。
他微笑着,轻声说:“假的。”
“好笨啊。”
乔谅轻轻地笑起来。
“这个也信。”
“蠢货。”
彻头彻尾的蠢货。
因为过得太幸福,所以轻易会相信谎言的蠢货。
邵乐的心脏跳得飞快,他嗫嚅,脖颈的筋跳动了两下,纹身也狰狞起来。
“哥……?”
他无可避免地,感到一种全然的陌生。
这种陌生感激烈地刺激他的神经,让他产生排斥的同时,肾上腺素也狂热剧烈的飙升。
少年仰头的时候声音不受控制地变得沙哑,喉结艰难滚动。
口腔分泌青涩的涎水,不断吞咽。
“你知道他的名字,更应该知道他是谁。”乔谅轻哂,“你只要去查一查,就知道他并没有得过绝症,我说的都是假话。”
乔谅松开手。
“从我认识你到现在,我对你说过的真话才是寥寥可数。”
在轰隆的雷声里,有些粗糙的指腹拂过邵乐的脸。这昏暗的雨天,这尖锐的雷鸣,撕开乔谅完好无损的面具。
露出狰狞恶鬼的样子。
“我只是觉得很有意思,在玩弄你。”
“就和之前每一次一样。”
那双叫邵乐神魂颠倒的眼睛总是镇定沉寂,现在恶劣又残忍地半眯起,清粼粼地反一点光。
尖锐如利刺,像碎掉的玻璃渣。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邵乐。
看邵乐脸上的表情一点点破碎,又竭力整合,嘴唇发抖眼皮痉挛的样子。
“……什么?”他说,“哥,我没听清。”
白光映照。
他早说了,他讨厌这种阳光开朗的健全人。
乔谅挑眉,“哭了?”
他的指腹蹭过邵乐的脸颊。
“宝宝。”
那把好嗓子放轻放低,在雷鸣和瓢泼大雨中如同一阵磨人的纱雾,带着粼粼的淡香。
邵乐的瞳孔紧缩,缩小成针尖,如同不断颤动的蚊虫。
青年眼睫低垂,轻嘲着。
“你的眼泪真不值钱。”
乔谅松开手,站起身,拿起外套准备离开。
外面大雨磅礴,乔谅心情却很好。
他喜欢下雨。
阳光公正又规律,平静而必然地落在每一个人的身上。
而偶然的、阴暗的雨让整个世界都陷入不可抵挡的黑暗,打乱了社会的秩序,引导竞争、调动罪恶。
灯光、脚步,痕迹,一切都蜿蜒、扭曲。雨是不公正的秤,有人在雨天下沉,有人在雨天上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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