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头马上(5)
吴越说:“你锁上好了,我保证不进去。”
“我不锁。”赵忱之说,“第三……尽管说了你会多想,但还是必须得说:希望你能尽快找到另外住的地方。因为……或许过几天你就明白了。”
吴越问:“说完了?”
赵忱之点头:“说完了。”
“那方便面你总有吧?”吴越说。
“……”赵忱之挫败地垂下了肩,“我带你出去吃。”
吴越等得就是这句话!他十分坦率地说想吃面,不管什么面,只要是面就好。
两人出门太晚,早已经过了晚饭时间,赵忱之驱车十公里带他去夜宵拍档,希望能找到面吃。但他后来才知道吴越说喜欢面条是斗争策略,一到大排档他就疯狂地扑向海鲜和小龙虾,怎么都拉不回来。赵忱之不得不出言警告,说你伤口未愈,不要乱吃发物。
他不提这茬还好,一提吴越就觉得头晕起来,明明脚下踩着的是平地,他却有一种漂浮在大海上的感受。
赵忱之知道是脑震荡的缘故,立即找了个摊位按着他坐下,点了一碗牛肉面。面不贵,当然也不好吃,吴越喝泔水似的喝完了最后一口面汤,满脸的郁闷。他想老子伤好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报这旧社会的血海深仇,把赵忱之零碎剐了,器官全部卖到黑市去!
这个时候突然接到孙江东的电话——见利忘义小人竟然直接打给了赵忱之——他先抱怨了一番自己行动不便,又提醒他们该去医院换药了。
赵忱之正要答应,却被吴越一把捂住嘴。
吴越说:“嘘——,别上当,他孙江东我还不了解?想赚我们去,讹你的钱呢。”
赵忱之问:“真的?”
“真的,”吴越说:“上大学那会儿他就用三十块钱把我卖给了物理系的男流氓,我都记着呢!”
赵忱之坐在面摊油腻得看不出本来颜色的桌子边,翘着二郎腿,吹着夏夜凉风,喝着免费的茶叶末儿水微笑:“这么说你们早就认识?”
“认识!”吴越愤愤说,“我这么好的一个小伙,到他那儿就值三十块钱,碰见女流氓,还打八折。”
赵忱之说:“哦……”,不提防他和吴越之间突然插进了个脑袋。
赵忱之一愣,那脑袋开口:“孙江东?”
吴越抱着胳膊说:“孙江东是谁?不认识。”
来人直起身子:“刚才我都听见了。”
赵忱之打量来人:深更半夜的还戴着墨镜,青年英俊,人高马大,一看就不是善茬,便说:“那您听错了。”
来人转向吴越:“孙江东在我那儿,昨天刚到。嗯……你是吴越?”
吴越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
来人说:“孙江东供述自己有个长得特别漂亮的朋友叫吴越,说如果我肯放他走,他就把吴越骗来给我当填房。”
吴越怒道:“什么东西?”
那人说:“对啊,什么东西?我也没死老婆,为什么要填房?”
他拉了张椅子坐到吴越身边,看了他一会儿突然没头没脑地问:“孙江东值多少钱?”
吴越想也不想:“二十块!”
那人便掏出一张百元大钞塞给他说:“不用找了。”
吴越说:“谢谢,您真大方。”
那人说:“做生意一回生二回熟,下回我再去绑孙江东时,麻烦您行个方便。”
“那是,我收了您的钱,自然帮您办事。”吴越举着二十块,困惑地问,“不过您是谁啊?为什么要绑孙江东?”
那人说:“我是他的仇家。”
吴越拉过对方的手,把那一百块钱拍回去。
“还给您,”他谆谆嘱咐,“希望您有仇报仇,有冤报冤,该撕票撕票,不要顾及法律和道德底线。”
对方说:“哈哈,好。”
“等一等,”赵忱之插话了,他大概是穷极无聊,随意掺合,“我抽个成。老板,结账,余钱请还给这位……呃……”
“鄙姓欧阳。”来人说。
“还给这位欧阳先生。”赵忱之说。
面摊老板应声而来,不慎碰倒了酒瓶,扶起后连声道歉。欧阳先生说没关系,又转向吴越说:“既然您这么配合,那我也要拓展思路,改进方法,绑架也应该绑出精神,绑出风格来,以我的身份地位,必须强调的就是:专业。”
吴越叠声说:“对对,专业。职业不分高低贵贱,虽然我是个铺床的,江北是个修空调的,江东是个卖假药的,但我们都很专业,不但专业,而且敬业……”
欧阳打断他的滔滔不绝,比划一下:“这个数。”
吴越说:“什么?”
赵忱之倒看懂了:“赎金。”
“啥?”吴越大吼。
欧阳说,专业嘛。
“再专业他也不值二百万啊!”吴越断然拒绝,“不行!”
欧阳拍拍屁股站起来:“流程走完了。谈不拢,撤。”
吴越拉住他:“你要对江东怎么样?”
欧阳摘下墨镜一笑:“当然是撕票,难道还留着下崽?”
吴越说:“你不会来真的吧?”
欧阳很酷地耸耸肩膀,跳上更酷的摩托,一溜烟跑了。赵忱之站在吴越身后,贴着耳朵低低说:“吴经理,你好狠的心呐。”
吴越喊起来:“不会吧!”
赵忱之笑而不答。
吴越陡然变色,赵忱之笑着拍拍他的肩:“杀人不见血,很好。我劝你早些搬出我家,以免日后害我于无形。”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车,赵忱之习惯性听广播,有个频道正在说长篇连载,赵忱之故意调大音量:“……使她落入日寇魔爪的,不是敌人的追踪,而是曾经的同志的背叛。叛变者他们或许能得到一时的财帛和得意,然而革命会清算他们,时代会清算他们,正义会清算他们,他们终究将坠入自己挖就的属于卑鄙者的坟墓,可耻地腐烂!”
吴越听了,靠在椅背上咬指甲。
赵忱之不时地看看他,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愉悦笑容保持了一路。
第六章 赵总
到家后,吴越随意漱洗了一下倒头便睡,话也没多说一句。
赵忱之独自在浴缸里泡了半个多小时,突然发现脸上的肌肉居然有些酸胀,大概是笑的。
“莫名其妙。”他评价自己,“这有什么好笑的。”
他趴在浴缸边缘,想起了吴越那凄惶的小眼神,噗嗤又笑了。笑完了再冷静一想,不由得说:“不妙,还是得让他尽快搬出去。”
吴越无法面对孙江东,因此第二天没有去换药,而是蔫蔫在家躺了一天,显得有些后悔。
第三天仍旧没去,他想江东大概是死了吧。依照黑社会的作案惯性,要么他的尸体已经装在汽油桶里沉入海湾,要么就被直接砌进了水泥墙。鉴于本市没有海湾,所以他是不是应该提醒一下警方去建筑工地找?
第四天实在不能不去了,他脑袋上的伤口由于没有及时换药,又没有抗生素的帮助,似乎有恶化的迹象。本来医生说五天就能愈合拆线的,现在反而比前几天更疼了。
当天傍晚吴越突破重围(注:主要是兔子),登上了往爱心医院去的公交车,一路上心情沉重,对江东满怀愧疚,经过派出所门口时还天人交战了一番。结果到那儿一看,人家正在庙堂上稳稳当当地坐着呢,脾气依然很坏,开口就是要钱。
吴越别过头去暗骂一声“啧,还真留着下崽了”,又梗起脖子说钱钱钱,你眼里到底说兄弟重要还是钱重要?
孙江东毫不犹豫说当然是钱,身体却很诚实地凑过来看,然后皱眉说:“吴越,你前天就应该来了,伤口有轻微的感染。前几天我叫你挂水,你为什么逃了?你不能这么任性。”
他正要去拿药,走廊上突起喧哗,一群血迹斑斑又杀气腾腾的人抬着担架疯了似的冲过来,护工想靠上前,竟然被撞了个大跟头。为首的那人已经完全没有了章法,只知道四下里大吼:“孙、孙医生——!孙医生————!”
江东连忙回答:“来了!来了!”
那人说:“太好了,幸好你在,五哥有救了!”
江东吩咐:“别耽搁,在手术室等我,马上来!”
说着他便摘了口罩要去换衣服:“又来了,这世上就有这么不安生的人!我告诉你吴越,这伙人就没一个医院敢收,前脚进手术室,后脚警察就该来了,好在咱孙医生的诊所小,位置偏,三不管。”
吴越拉住他:“你还真打算做手术?江东你别乱来啊,有风险的!”
江东拍开他的手:“得了吧,你小子又什么时候守过规矩?没事,这些人都是属熊的,好治的很,肠子内脏随便一胡撸,一缝合,过两天他自己就缓过来了。倒是你,你可别走啊,我呆会儿叫护士给你挂两瓶头孢。”
吴越点头说好你去吧,独自在诊室等着。眼看着天渐渐黑了,也不见有别的病人上门,他便爬到诊疗床上躺着,迷迷瞪瞪的正想睡,突然感觉到有灼热的视线。他活生生被烫得一激灵,睁眼一看,吓得直往床角里钻:“郝江南!”
哈利郝那一言难尽的妹妹——郝江南咧开嘴冲他笑。
吴越赶忙捂住自己的胸口:“你怎么在这里?”
“来帮你挂水,”郝江南说,“吴越。”
吴越强作镇定:“哎?”
郝江南说:“我哥能干吗?”
吴越说:“你哥身体康健,能干。”
郝江南说:“采菊东篱下。”
吴越说:“哦,陶渊明。”
郝江南说:“河蟹。”
“我个人意见以阳澄湖为最,”吴越缩成一团,最后问,“妹子,你能不能告诉我咱俩谈话的中心思想到底是什么?”
“放屁!告诉你还有什么意思,老子是留着自己爽的!”郝江南怒斥,“胳膊伸过来,给你扎针!”
吴越吃痛,说你轻点儿,我可是看着你长大的。
郝江南走了,吴越苦笑这察看自己肿成馒头状的手背,骂了一声瓜婆娘。
过了许久,孙江东做完手术来看他,特别高兴地说:“咦?这是谁的手艺?居然给你扎偏了三针,可真解恨呐。”
吴越没好气地问:“喂,怎么把江南弄到医院来了?”
“为什么?”孙江东叹口气说,“看在江北老哥的面子上嘛。你说这么大一个姑娘,卫校毕业,成天在家游手好闲,也不知道在干什么地下工作,江北能不担心嘛?”
他手脚利索地泡好方便面,摊开报纸,一边看报一边稀里呼噜吃起来,吴越说哥你给我留点,孙江东说行啊,呆会儿你喝汤。
吃完了面,孙江东说:“得了少爷,你也该走了,否则你家金主也该着急了。”
吴越说,什么金主,借人家房子住两天而已,要不你让我住在医院?
孙江东挥手:“滚。”
孙江东的话说对了一半,金主赵忱之不急(工作繁忙还没回来),金主兔子急了。
兔子吐着舌头口水四溢地俯冲三十米,吴越不由得跳上墙头惨叫。一人一狗啸叫半天,最后吴越败下阵来,问兔子:“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