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头马上(8)
吴越和马克忙不迭跑去洗手。
马克小声问吴越:“二爷,我们要是死在他手里,算不算因公牺牲?”
“算吧。”吴越忧心忡忡地说,“我肯定死得比你早。记得给我配一只好点儿的骨灰盒,然后追认个烈士,还有我强烈要求大军区司令员参加我的追悼会。墓地么……我看永宁山那一块儿不错。”
“永宁山八万一平米呢。”马克说。
老让咆哮:“人呢?!”
吴越和马克连忙应道:“来了来了!”两人对视一眼,分头干活。
赵忱之的酒店内部管理调整还在继续,这次是硬件。
先前说到他的办公室极偏僻极小,不到五平米,伸手就能够到顶,人称垃圾房。那房子也是他自己选的,原先只是个杂物间。
他觉得一个职业经理人占用着硕大的办公室是一种罪恶,很不敬业,况且在他的印象中高级酒店的后堂总是十分狭小,因为好钢用在刀刃上,有效面积应该用在前堂服务功能区。
早在到任的第二天,他巡视酒店,就被营销部的面积吓着了。营销部犹如广袤的大漠上疏疏朗朗种了几棵树,一群痴男怨女遥遥相隔着聊天。
他生气得很,回来要了图纸,找了一帮人开会,隔天就把方案定下来,决定把所有的工作部门都搬去一楼和二楼之间的夹层,连员工食堂也挤进去,在原先的办公及闲置区域开辟出一家面积可观的日本餐厅和一家酒吧,顺便把大堂也拓宽。
日餐厅也算五星级酒店的标配了,但不是每一个日餐厅都能经营得好。
为了打造这个日餐厅,各方面着实下了一点苦工,施工单位也奋力赶了工期,期间有很多波折就不说了。幸运的是在这家酒店的设计图纸上,那块地方原先规划的就是营业面积,是先前的土老板任性地将之改成了办公区,如今倒也好,顺利恢复原状。
日餐厅在装修期间,所有的部门被办公桌垒办公桌地拼到一块,大家这才发现这间酒店刨去服务员其实没几个人。就这样赵忱之还嫌人多,找由头又辞掉了一小半。
他的由头都有些牵强,比如工作场合不说普通话啦,比如在这行时间太长也好歇歇啦,总之挺招人恨。
但当那些人离开之后,剩下的人却发现工作环境为之一爽朗,每个部门内的八婆八公、裙带关系者、倚老卖老者、心理不平衡者、出工不出力者,故意不合作人士等等,居然准确地被赵忱之以及他的管理团队找到,然后请了出去。
大家开始感觉到这位年轻的老总并非池中之物,酒店集团派他来,是为了下狠手的。
第九章 江南
人力资源部经过调整,被分到了夹层中的一间精品上房,占地20平米,层高2.1米,塞了十张桌子,像西饼房老让那样的人物是进不去的,进去一定会碰头碰脚。
小徐小时候在上海住过棚户区,受尽了拥挤狭隘的苦,于是对着吴越感慨说:“一夜回到解放前,又活回去了!”
吴越劝他想开点儿,毕竟现在人家是爷了。
狭小的空间有利于催生竞争关系,小徐很快竞争失败,被上司铁青花一脚踢出了部门。赵忱之念他是个人才——毕竟是985毕业的嘛——没有听从铁青花的谗言把他辞了,而是把他调到了即将开张的日本餐厅。
日餐厅的主厨尚未到岗,但已经确定是个正宗日本人,于是小徐革了一辈子命,最终被迫做了中日亲善的专员。
吴越说他是汉奸,马克也说他是汉奸,只有郝江北略微厚道,当着他的面进行学术探讨,说汪精卫当年的死到底是由于旧创复发呢?还是戴笠买通了医生护士毒死的?
小徐怒道:“你们就不是汉奸?赵总是美国的,老让是法国的,咱们这儿八国联军蛇鼠一窝,谁都不干净!”
吴越说:“切,你还来劲了,我们都是为祖国纳税的。”
小徐说:“屁,以你们俩的工资,连缴纳个税的资格都没有。”
“总之你不一样,”吴越说,“你的头儿叫鸠山。”
“什么意思?”小徐问。
吴越笑了:“赵总透露的,日餐厅主厨——鸠山太郎。”
鸠山太郎,光这个倒霉名字就能让中国人一激灵。因为想当年,他们家的倒霉祖宗抓捕了李玉和,害死了李奶奶,还对李铁梅威逼利诱,用尽酷刑——有《红灯记》唱词为证:贼鸠山千方百计逼取密电码,将我奶奶、爹爹来枪杀!
其实真正的鸠山家族在日本是个望族,与中国渊源颇深,还颇为友好,他们算是为样板戏编剧背锅了。
没几日后鸠山太郎正式露面,他是在赵忱之的陪同下来视察工程进度的。老头儿大约六十多岁,身高刚过一米六,虽说矮小瘦弱,但看上去很洗练,衣着整洁,花白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像个日本厨子。
他的中文水平在幼儿园小班左右,能交流,但听得懂听不懂就问他自己了,反正你每说一句话他都是点头的。
对比产生美,吴越和马克看着这个礼貌和善的鸠山,再看看自家西饼房的老让,不约而同心中一片荒凉。
马克说:“唉,波特儿,人生几十年,我们何苦要受这个洋罪呢?”
吴越说:“别乱说话!我能抱怨,你不能,别忘了你有掩饰不住的才华!”
这时候老让开始喊他们:“马克!波特!”
波特吴赶紧答应:“来了,让师傅!”
马克小声地啜泣:“可我他妈的根本就不喜欢花生米啊!”
西饼房上班早,下工也早,基本上早上九点之后就没什么事了。大部分高级酒店的自助餐厅都叫做西餐厅,人流量最大的时候是早餐,对西点消耗最多的也是早餐,随后依次递减。
西饼房通常会在早晨八点前完成一整天量的点心制作,接下来只需要管理好自己位于西餐厅的那一块供餐区域,东西缺了少了便添加。
除此此外,西饼房在大堂吧还有一小截冷藏柜台,一过晚上七点,柜台里所有的东西都打对折。卖西点这事儿通常交给大堂吧服务员干,不太用西饼房操心。
如今西饼房最受欢迎的是曲奇,不管是奶油曲奇、黄油曲奇还是巧克力曲奇、蔓越莓曲奇,总是不到晚上七点就被抢购一空,连酒店的员工也愿意自掏腰包。让爷虽然得意,却也有点儿可惜自己神乎其技的蛋糕裱花技术。
有一天上午九点多,西饼房的工作暂告一段落,老让回家补觉去了(他租住在酒店附近)。吴越完成了打扫清理,突然想起赵忱之的嘱咐,关于“心里住着一位九岁小公主”的那个。
他想:沉沦不可取,必须积极自救。既然老让自认为是个芭比,那我就另外再找个芭比对付他吧。可惜他想来想去,发觉自己生命中曾经出现过的姑娘只有郝江南。
郝江南如今和孙江东抱了团,气焰陡涨,加上孙江东又和一个姓欧阳的黑社会不清不楚,弄得郝江南不由自主爬了墙,好长时间没有搭理吴越了。
吴越骑小摩托来到孙江东的医院,孙江东问:“你干嘛?来给钱的?”
吴越反问:“可能吗?”
孙江东说:“滚吧。”
“我来找江南,她人呢?”吴越说。
孙江东指指后面。
郝江南正在输液室给病人扎针,而且一扎一个准。
吴越轻声喊她:“江南妹妹!”
郝江南说:“别吵,今天如果达成一百个‘一针见血’成就,老天爷就会实现我一个愿望的。”
吴越问:“你们这非法诊所一天能有一百个人挂水?”
郝江南说:“这不攒了一个星期了嘛。”
她料理完病人,跑出输液室问:“喂,吴越,什么事?”
吴越说:“江南,你喜欢花草茶吗?”
郝江南问:“玫瑰花、菊花、茉莉花?”
“对,但更高端更洋派点儿的。”
郝江南摇头:“除了这三样,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花能泡茶。”
吴越叹了口气:“我就知道,你从小就是和江北、和我一块儿混大的,能精妙到哪儿去啊?”
“怎么了?”郝江南说,“我听我哥说,你到西饼房去了,和你的臭跟班马克一起去的。”
“什么臭跟班啊,人家现在替我抵挡了一大半的烽火,是我的生死弟兄了。”吴越表示不满。
“生死弟兄”这个词从郝江南内心的旷野呼啸碾过,带着灼人耀目的蓝色尾焰。她喃喃道:“吴越啊吴越,我就知道你是我的灵感之源,每当我卡题材时,你就会准时出现。”
吴越简直莫名其妙:“什么意思?”
郝江南拍拍他的肩:“我要去口口了。”
“请问什么叫做口口?”
郝江南仰望苍穹:“‘生死弟兄’的口口。”
“所以口口是指?”
“框框。”
“那么框框是指?”
“生命的大和谐。”
“嗯?”
“炖肉。”郝江南解释。
吴越问:“和肉又有什么关系呢?”
郝江南冷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你不开窍,白长漂亮脸蛋了。”她念叨着“要高产”“爬墙真累”和“出本出本”走了,吴越留在原地一脸茫然。
他只能再去找孙江东。
孙江东问:“怎么啦?”
吴越说:“江南夸我长得美。”
“卵,她怎么不夸我?”孙江东说。
吴越说:“你比我差一截。”
“这点我承认。”孙江东说。因为吴越确实美,从小学到大学都是公认的,属于艳压群芳的级别。
孙江东问:“所以今天你光临鄙医院,是专程来比美的吗?”
“不是啊。”吴越问,“江东,你喜欢花草茶吗?”
“不喜欢,滚吧。”
吴越又问:“哎江东,那个姓欧阳的家伙呢?”
这句话是不该问的,因为这个点儿医院病人不多(他们半夜外科急诊较多),姓欧阳的家伙正在孙江东诊室的里间坐着。
孙江东慌忙使眼色,可是由于他见了吴越向来阴阳怪气,后者便习惯性地将他的警告忽略了。
吴越说:“那个姓欧阳的小子,开口绑架闭口撕票的,这都什么年代了,老这样不合适!”
孙江东竭力制止他:“啧,人家是道上的。”
吴越眨巴着眼睛说:“道上怎么啦?道上混的就不用讴歌和谐社会啦?”
孙江东说:“你没什么事就早点儿回去吧!”
吴越说:“我是为了你好。你得转告他,少不更事时走错了路不要紧,关键要迷途知返,不能越陷越深。以后进去了要服从管教,该积极改造就积极改造,该争取减刑就争取减刑……”
孙江东忍无可忍捂住了他的嘴。
“唔……唔……干嘛?”吴越挣开。
孙江东说:“美是好事,不要作死。”
吴越问:“什么意思?”
孙江东一脚把他踢了出去。
回到诊室内间,孙江东见姓欧阳的正端坐在诊疗床上,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只好勉强打起了圆场:“他……他小时候得过脑膜炎,心智也就相当于普通人六岁的水平。”
“漂亮的傻瓜是吧?”欧阳问。
“对。”孙江东硬着头皮说,“对于病人,我们要报以理解和同情,不要和他一般见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