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51)
弗恩站起来,回头看了一眼。追兵们显然被刚才的一幕吓到了,藏进草丛之中,生怕无所不能的使者还有更可怕的能力要施展。
“我们没有屏障了。”弗恩说,“你可以造一个屏障,让他们没法接近这里。”
“你不知道这片树林有多深远多宽广,要把它完全笼罩起来需要多少代价。”路克斯看着他说,“你应该留着极限,等到最后再用。”
他说的很对。弗恩觉得他很冷静。路克斯不是个情绪化的人,但是在弗恩看来,此刻的他有些太冷静了。冷静不是什么坏事,常常能让人从困境中找到求生之路,可冷静有时也会显得冷酷。
也许是即将要面对的考验让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弗恩跟上他,决定即使在雾中也绝不让他离开自己的视线。
他们往前走去,浓雾将他们吞没。
第49章 在黑暗中
乔迪的额头在流血。
事到如今,他已经很难保持那种虚伪慈爱的模样,阴沉着脸,伸手擦掉流下的血。
血干得真快。
他的脑袋开了一个大口,不过没一会儿伤口就成了黏糊糊的一团。
乔迪松了口气,如果他是个货真价实的老人,一次小撞击就可能要了他的命,但此刻他感到的只不过是头疼,还有满心愤怒。
他终于发现了这个小镇不如想象中那么美好的地方,不是每个人都臣服在他的能力之下。虽然这是他早就知道的事,可到头来还是被意外摆了一道。
乔迪对那个总是坐在角落里的夜幕者一直没有好印象,而且他总喜欢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因此乔迪从一开始就很难判断他对他的真实想法。不过比尔参与了一些守卫的行动,这让乔迪误以为他也是个可控的手下。结果呢?他把他甩了出去,就像扔一袋垃圾一样。不久前,他还刚用同样的方法把弗恩·克拉克甩上天。乔迪忍不住想,那个可恶的警察到底有什么能耐。他改变主意,如果再见到他,就立刻杀了他。
守卫们都去追赶弗恩和比尔了,乔迪休息片刻,让自己从晕眩想吐的症状中恢复过来。
他看到瑞琪站在巷口,浑身是血,脸上带着微笑。
“乔迪。”瑞琪笑着说,“我找到你了。”
乔迪早已习惯了她的微笑,她是承受他能力最多的人,他们朝夕相处,没有人比瑞琪更热爱他。
“你流血了,让我看看你的伤口。”瑞琪朝他走去,她自己的血流得更厉害,血顺着小腿流向地面,像涓涓细流的小溪,在地上汇聚成一条形状古怪的血河。
乔迪皱起眉。
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要把瑞琪留在身边一起生活。
即使是一个杀人犯,内心也有细腻深沉的部分和原始欲望。它似乎和性没有太大关系,但又是性的一种。对乔迪来说,瑞琪就像一个犯罪现场,一个惨案的目击者。他需要不断地重返现场,回味案件发生的那一刻,观察受害者的模样来得到心理上的满足。有时他会和瑞琪聊聊她的儿子,看着她一边微笑一边回忆和克雷德的生活片段。他甚至会故意问她克雷德是怎么死的,让瑞琪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那段对她来说噩梦一样的经历。
她永远在笑。面对乔迪时,她只有这一个表情。
瑞琪走到他面前,伸出双手摸着他受伤的额头。
乔迪推开她,她毫不气馁地又迎上去。
“让我看看你的伤,你得把血止住才行。”
乔迪再次推开她,他已经没有性欲了。
性欲不只是那档子事。在一切都没有发生的时候,瑞琪也可以满足他的性欲,以独特的方式,听她微笑着讲述丧子之痛,他就能感到巅峰般的快感。但是现在,他不再有这种欲望,另一种更强烈的感觉像愤怒的公牛一样在体内横冲直撞,像苏醒的火山一样喷薄而出。
复仇。
或许这就是世上所有变态杀手唯二的杀人理由:性欲、仇恨。
乔迪没有了其一,只能将精神与精力寄托于仇恨。
第二次被推开时,瑞琪明白了他不想让自己碰他。她向来不会违拗他的意愿,但是忽然间,她有了一种非常奇怪的冲动,也许是一天之中太过频繁地使用能力造成的后果,当乔迪扔下她往小巷外走的时候,瑞琪再次伸出了双手。
她的手臂瘦弱纤细,苍白憔悴,手指颤抖着,像溺水者从水下伸出的求生之手,不停地伸长。在她自己的感觉中,这双手像是变成了一对怪物,像蛇,像幽魂。
这双手终于按在乔迪的肩膀上。
瑞琪问:“是你杀了我的儿子吗?”
乔迪站住了,惊讶地回过头来望着她。
他看到瑞琪的双眼中出现了久违的悲伤。她的嘴角依然在微笑,眼睛却在流泪。
“是你杀了我的儿子吗?”
瑞琪又问。
乔迪没有回答。
瑞琪不停地问他同样的问题,就像他让她不停重述过去一样。
她的声音从悲伤变得尖锐,不管问多少遍,得到的答案都是同一个。
是你杀了我的儿子吗?
乔迪在她越来越快的提问声中渐渐感到了恐惧。小巷里的血腥味越来越浓烈,瑞琪的双腿在不断受伤,一开始只是增加几条血痕,后来变得血肉模糊,最后碎裂的肉块落在地上。
“是你吗?乔迪?”瑞琪微笑着说,“没关系,没关系,不是你的错。”
她的笑容令人毛骨悚然,乔迪竟然没能立刻走开。等他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时,瑞琪的双手松开了,她受伤太重,双腿已经无法支撑她站立。
她微笑着跪倒在他脚边。
乔迪后退了一步,他的脚底沾满瑞琪的血。他从没想过微笑也可以如此可怕,让人有一种深陷地狱的恐怖感。他不断后退,让自己远离这个被他严重伤害过的女人。
瑞琪就那样跪着,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静静地微笑。
乔迪发疯一样转身跑了出去。
有一种恐惧叫做未知。
每一个走进浓雾里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生出这样的恐惧。
伸手不见五指,连光都无法穿透重重迷雾,寂静如坟墓,蛰伏着怪物。
队伍中已经有人开始打退堂鼓,觉得自己做了个错误的决定,现在退出还来得及。
“来不及了。”弗恩说,“现在退出,面对的就是一个守卫们掌控的小镇。尽量告诉每个人,只能往前,没有后退的路可走。”
“他们只是还没有习惯。”罗杰说,“就算关上灯习惯黑暗总还需要几分钟。”
弗恩对他刮目相看:“你比以前成熟多了。”
“真的吗?”罗杰开心地说,“我带了尿袋,要是你需要强光就告诉我。”
“好的,如果有需要,我一定会大声叫你发光。”
“说定了。”
弗恩望着走在前面的路克斯,进入浓雾之后,他始终保持着沉默。
事到如今,每个人都应该紧张、担忧、害怕,把雾中的黑暗、死寂、怪物和自己当下的命运联系在一起。但每个人不应该包括路克斯,他即使紧张、担忧、害怕也不会表现出来。弗恩有好几次都想抓住他,从他嘴里问出个究竟,最后却还是忍住了。
他不想给他更大的压力。
今天的雾没有那么黑暗,因为几乎每个人都带着手电筒。尽管光线很难穿透雾气,但这么多光源聚在一起还是会让黑暗变得没那么浓重。一进入雾中,比尔的痛苦减轻了不少,黑夜们在他的皮肤上停歇下来,就像进入冬眠的动物一样安静。
比尔有喜欢这里的理由,他是唯一一个独自走在队伍之外,避开光亮的人。但他走在这片自在的黑暗里,却始终无法弄清自己对未来的期待。也许他从懂事开始就一直在回避这个问题,思考未来的压力太大了,最后的死亡终点也让人灰心丧气。
小镇模糊了未来的概念,似乎时间在这里凝固了。如果小镇是一个封闭的秘罐,他也愿意留下,可是造化弄人,以至于现在他竟然和这么多人走在一起。未来似乎成了一个近在咫尺的影像。
比尔是到过那片透明屏障的,也看到了那条美丽得有些不真实的乡间小路。阳光让他恐惧退缩,在屏障这一边,他仍然受小镇能力和代价的制约,从没想过打破屏障会发生什么事。可即使像他这样不愿思考的人也坚定地认为两个世界不会同时存在,否则就不需要屏障。外面的世界显然更真实,更宏大,也更符合常识。外面的世界一定会是继续存在的那个,小镇则会像被戳漏的气球一样破裂、干瘪、不复存在。
比尔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在不停往前走,难道真的就像弗恩说的那样,只要赞赏他比大多数人都有良心和勇气,他就会表现得更好?
不,不是。
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开始觉得身上有些沉重,想要脱掉外套,但很快发现那件累赘的长风衣已经烧毁了。他又想扔掉围巾和帽子透透气,大概是长时间走路让他浑身发热的缘故,他想起了那些炎热的日子,在骄阳下烧灼的城市散发出滚烫的沥青气味,热浪下发抖的街景以及挥汗如雨的行人们。
突然想起那么真实的场景让他胆战心惊,就像睡着的人骤然惊醒,发现一切都是梦,两个世界的事件真真假假地交叠起来。
上一次进入这里时也有过这样的感觉,这种难以描述的奇怪感觉让他对浓雾生出一种惊叹和敬畏之感。他不知道别人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感受,但是身边没有人可以和他谈论。
比尔想起弗恩,想起他曾经和他谈过的关于外面的事情。他觉得这个喜欢玩弄人心的警察或许会有和他相似的经历和感受,毕竟弗恩始终在不遗余力地挖掘整个小镇的秘密,既然他和使者也都进入过浓雾,这样神秘的体验应该不容错过。
于是他很快找到了弗恩,这是他在黑暗中长久历练出来的特殊能力。弗恩走在路克斯身边,只要不出什么意外,他总是在使者附近。这样的环境下,气氛不免有些压抑,令人发怵,不过比尔还是可以感受到他们之间无形的牵绊。
弗恩是个超人,就像他的姓一样。
他和他们一样在身不由己的情况下来到一个陌生、离奇、不可思议又险恶的地方,却以超于常人的方式飞快地习惯并适应了这里的生活。他不满足这样的习惯和适应,在不断对抗中聚集起这些人,向神一样的主宰发起挑战。
他甚至还为自己找了个伴。
比尔心想,他该不该把自己对这片浓雾的想法告诉他?该不该继续帮助他离开小镇?
就在他内心交战之际,队伍停了下来。
他能感觉到,黑暗中的一切他都能感觉到,不管是有人追来还是有怪物接近。
弗恩也感觉到了,他调动了自己所有的感官,警惕着每一种潜在的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