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规(54)
江渝愕然。
凌焰垂眸低低笑,再抬头,神情是熟悉的玩世不恭,笑得邪气,“我舅舅说得挺对的,你对我来说,就是一个苦海”。
“来的路上,我突然想,你比我大十岁。十岁,你明白我说什么吧?”
江渝沉默。
“我受不了。这个念头一起来我就受不了。但是现在,它一遍遍在我脑子里重复。”
“凌焰......”
“江渝,我真的很庆幸,许多方面,我们都在一个方向上。不然,我是不会像你妈妈那样一走了之眼不见为净的——我会牢牢抓着你——很变态的那种。让你逃也逃不掉。”
凌焰依旧笑,轻声重复:“死都逃不掉。”
江渝却不笑了。
凌焰闭眼深吸口气,缓慢移开目光,很久都没有再说话。
凌焰蓦地发现,眼前的这一场虚惊,像是蛇骤然吐出的毒信,咬开了太平表相下最无力的一面,也勾出了他心底最失控的情绪。
两人一坐一站,无声了好长时间。
长到江渝忘了自己是怎么走到凌焰身边的,他伸手抱住凌焰发凉的身体。
“你放心,我哪也不去。”
“我会好好地待在你身边的。”
第64章 那是我妈
凌焰抱住江渝, 下颌搁在江渝肩上, 过了会, 又低下头用额头蹭江渝温热的肩颈,没有说什么。
心头酸涩渐渐平复,一种很温暖的情绪漫溢上来。像是秋日里难得的晴朗,在晦暗阴雨之后, 透过稀疏潮湿的枝丫一点点落下来。
两人抱了一会。江渝顺着凌焰宽阔坚实的后背摸上去,揉了揉凌焰后颈,摸了摸凌焰后脑勺,抓了两把手感不错的头发,再来回呼噜几下,一头俊发都被江渝糟蹋得乱七八糟。
最后,惹得凌焰不得不理他, 语气微微埋怨,又带着些憋不住的笑意:“你干嘛?”
江渝捏了捏凌焰凉飕飕的耳朵, 用自己手心的一点热度去捂,过了会, 正经严肃道:“哄你。”
凌焰哼哼,抱着人不撒手,没有理江渝难得的油嘴滑舌。
“护工请了吗?”
凌焰想起来,“你这样没法照顾, 你妈妈也没回来。回来了也要请个人照顾”。
江渝点点头,“我待会联系下,医院这里应该有相关的咨询”。
“我爸之前也摔伤过腿, 请的护工还挺厉害的。我去问问。”
“你爸之前怎么回事?”江渝好奇,“这么严重?”
“不严重。”
凌焰推着人往床边走,按着江渝坐下,“他就是装给我看的,请护工来也是。谁知道一下就被护工揭穿了,说,凌先生啊,您这个老早可以拆石膏了——你看,我爸在某些方面脑子真的不行。不过那个护工真的专业,一眼看穿。”
江渝全程无语,“怎么摔的?”
“高中那会追着打我,从楼梯上滑了一屁股,差点骨折。”
江渝彻底无话。
凌焰低头亲了亲江渝,见江渝完全不知道说什么,笑了下,“我以前挺混账的——虽然现在也没好多少”。
“你要是小时候和我一起上学,我估计能烦死你。”
江渝乐了,“我小时候从来不跟学习不好的人玩。所以大概率我不会理你”。
凌焰不以为然,“你肯定会理我的”。
江渝摇头,突如其来的倔强否认:“不会。除非你考得比我好。”
凌焰也乐了,“你怎么这么讨厌。我最讨厌一心只有学习的人了”。
江渝觉得他不讲理,纠正:“一心只有学习有错吗?”
凌焰当即从善如流:“没错没错——那你一心只有学习吧,反正我一心只有你。”
江渝:“......”
不是说学习吗?为什么又和他打情骂俏。江渝默默。
吴主任手术结束后,凌焰就联系了他爸,问护工的事。凌父一听江家有人出事了,二话不说,不仅带来了专业护工,还请了资深营养师,给江渝和吴主任缺啥补啥。
江渝第一次见凌父,说不尴尬是假的,又是这样的状况,表情全程都有些僵硬。凌父看他的眼神,就像看什么珍惜物种,转头看自家儿子凌焰的眼神,就复杂得一言难尽了。
凌焰没想到他爸这么会来事,也有点不适应。在凌父琢磨着要和江渝说话的当口,直接拦下——虽然难得见江渝窘迫,但后果还不得落他头上。
“您不忙吗?这里没您什么事了,您要不回去吧?江渝还没好好休息过呢。”
凌父只当没听见,自己搬了个椅子,坐在江渝床边,目光慈蔼。
江渝微笑,一手从床头摸来杯子,几秒对视后,实在忍受不了凌父看他的眼神,低头给自己灌水喝。
一旁倚墙转着手机的凌焰,见状不禁勾唇笑。
凌父似乎在纠结什么,但几秒后就一副下定决心的模样,语气格外慎重:“我查了下,国内目前还不可以。等你伤养好了,我送你们出国结婚。”
埋头喝水,竖着耳朵听到最后两个字的江渝没忍住,一口水直接喷了出来,咳个不停。
原本就等着他爸走的凌焰则唰的一下立得笔直,“爸!”
凌父一边贴心给江渝递纸巾,一边转头怒道:“嚎什么嚎!在医院呢!给老子安静点!在家就没见你叫爸叫这么勤!”
江渝:“......”
凌焰:“......”
凌焰整个人都不好了,直接上前拖着凌父往外走。凌父力气没他大,“兔崽子”骂了几句见护士朝这边看,就憋住了,但三两下就被凌焰拽了出去。门嘭的一声关上。
“这对父子有意思......”
“您醒了?”
江渝扭头看吴主任,下床走过去,“吴叔,您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吴主任脸色虚白,闻言皱眉摆手,“疼得厉害,不过还行。”垂眼看了看固定着的小腿,烦心道:“这得有一阵了,改天让纪林来一趟。所里的杂事我交代交代。还有,我不在所里,就让瞿教授顶着吧。”
江渝点了点头,伸手调了下点滴,“您手术的时候瞿教授已经来过一趟了”。
吴主任看着江渝,没有多说,直接问道:“他跟你说什么了?项目的进展他问你了?”
“天行者”已经进入最后的校稿试测阶段,需要处理的数据无比庞杂,而且不能有丝毫误差。从设计稿出来到现在已经过去两个多月了,进展缓慢不说,几次拿到手的飞控数据也不是很理想。
江渝后退坐回自己的病床边,眼睫稍垂,神情仔细道:“问了那天的飞控数据。我跟瞿教授说了几个大的问题,包括涡流升力那块,他最后没说什么,只是让我多跑几次基地。”
吴主任点点头,“老瞿从空军那下来的,试测这块,你回去后多跟他交流交流”,末了,狡黠一笑,“顺带偷点师——他这人精着呢!不过你聪明,一眼就明白的事,我就不说什么了”。
江渝笑,没有说什么。
吴主任叹了口气,想到刚才凌家父子那段,不由又笑,“出国结婚好啊!小渝要不和你妈妈来个先斩后奏?”
江渝还在想“天行者”的事,听到吴主任的揶揄愣住了,过了会扶额笑:“您这是破罐破摔了吗?出了一趟意外,这是想明白要跟我妈对着干了?”
吴主任一副此中有深意的模样,闭眼养神,慢慢道:“我这是身怀尚方宝剑,她收拾不了我。”
江渝视线移到吴主任刚做完手术的小腿,瞬间明白,顿时就笑了。
联系上江母的时候,江渝已经回家养伤了。
其实根本一天都不用住,但凌焰不放心,硬是让他住了两天观察。
这两天凌焰家里学校和医院来回跑,江渝有点心疼,平时属于凌焰说什么就是什么。就连凌焰让他戒烟,他也满口答应。
答应得太快,以至于凌焰都怀疑这里面是不是搀了水分。
江渝一副品学兼优的优等生模样,“我说话算话”。
凌焰对他太了解了,瞅了半晌凉凉道:“你最好。”
“别临到头和我撒娇,我招架不住,肯定双手奉烟。”
江渝:“......”这么没原则吗。
江母在接到电话的第二天就赶了回来。
那时护工临时有事请了半天假,就换凌焰去医院给吴主任送营养餐。江母推开门的时候,凌焰正往嘴里塞饭,扭头一看,差点噎死。
吴主任笑呵呵地拍了拍凌焰背,抬头招呼脸色阴晴不定的江母,“你看看你把人孩子吓得......”
江母:“......”
凌焰别过头,满脸通红地艰难咽饭,望着吴主任,一脸“您老就饶了我吧”的求生本能。
江母走近,神情说不上是生气还是别的什么,不作声地望着没事人一样的吴主任,又看了眼躲避她视线埋头塞饭的凌焰,好久之后才说道:“就我走那天发生的?”
吴主任伸手拉过江母,“哎,不是的。是我和小渝不小心。你瞎想什么呢。没什么大事,再过一周我我就能出院了”。
江母心里不是滋味,看着安慰她的吴主任,突然抽开手转身又出去了,只留下一句:“我去医生那问问”。
凌焰不是很明白江母,吴主任叹气,“江渝她妈妈心里过不去”。
凌焰点点头,收拾好出去的时候,发现江母并没有离开,而是坐在走廊一旁的椅子上,仰头靠着墙,不知道想什么。
江母其实保养得很好,眼角的纹路看上去也不是那么显老,反而由于气场和外貌的加持,显露出几分模糊了年岁的从容和优雅。但这个时候,也许是连夜奔波,加上内心连番的焦灼,江母瞬间陷入年龄的网罗,无力的苍老和由内而外的憔悴,就连旁观者都能一眼察觉。
“阿姨。”
凌焰拎着垃圾袋,站在两步远的地方,叫了声江母。
江母转头,看着眼前这位高大俊朗的年轻人,没有说什么。
凌焰没指望江母和他说话,毕竟江母不同意他和江渝在一起。眼下这副无声状态是最好的。
就在凌焰走出去三步的时候,江母忽然对着背朝他的凌焰道:“我不会同意。我们立场不同。但我是江渝的母亲,我要为他以后考虑——几十年的以后。”
江母一字一句重复:“我是不会同意的。”
凌焰站住没动,他表现得很平静,过了会,转身道:“我知道。”
江母望着他,“别人怎么样都与我无关。江渝是我的孩子,我会牵挂他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