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羊(10)
“梁家兄弟不过是面子上和气,其实根本就是仇怨积深,从梁行简把那女人和孩子接回家门,梁家就乱得鸡飞狗跳的……那女人还是个挺有名的芭蕾演员,生了孩子身材走形快没法看了,也是活该短命,干什么不好,非要当小三。”
“他们家老大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前一阵把婚给离了,嗨,还不是因为跟他老子一样外边养了狐狸精了……谁家金枝玉叶的能受这个委屈,我瞧着这婚真该离,就是可怜唐家闺女了,这离了婚的女人哪,糟践了。”
“老二倒还算一表人才,就是这出身忒一言难尽,不然能单身到现在都没谈对象。”
文羚挺想反驳林夫人的,但想想人家嘴里的狐狸精好像也有自己一只,只好闭了嘴,叉上一块龙虾肉尝尝。鲜是鲜,就是没什么味儿,不如家门口三十块钱一斤的小龙虾吃得过瘾,猜想着如果小龙虾定价几千块钱一只,这里的有钱人们大概又纷纷来吃小龙虾了。
他在心里居高临下地评判着在座客人的俗不可耐,用餐刀在虾钳和贝壳上随便雕刻。
梁如琢已经从展厅回来,不自觉地被餐桌前娇俏的小少爷吸引,走过来扶在他的椅背上,一低头就能看见他脖颈上欲盖弥彰的伤痕。他用细葱手指夹着餐刀在贝壳上轻松篆刻出“如琢如磨”四个字,拍照发微博,开心地刷一会儿评论,然后匆忙把贝壳上的字都刮掉,装作无事发生。
莫名的焦躁被一双无形的手抚平了,仿佛维纳斯截断的手臂搭在自己肩头,抚摸着他阴晴不定的心绪。正如西斯廷圣母或是银河的起源,艺术品是伴生着柔和抚慰的。
一片沾满冰凉酒精的纱布忽然贴上了文羚的脖颈,伤口猛地疼了一下,他捂着脖颈回头看,梁如琢正手肘抵在椅背上俯视着他。
文羚赶紧摘了自带的一次性手套,拽了张湿巾擦手,按住脖颈上的消毒纱布站起来混乱地道谢。
为什么要掩饰吻痕呢,破损的丝袜只有裹在腿上才有致命吸引力,单单一个吻痕,或是一截脖颈,都不足以让他像现在一样充满魅力。
他们还没来得及说上话,梁在野已经脱离记者们走了过来,他在镜头前也从不在乎是否微笑,自然地揽过文羚肩头,偏头与他耳语几句,文羚就躬身叉上一块龙虾肉喂到他嘴里,再为他倒上一杯威士忌,像伺候君王的婢女那样把酒杯奉到梁在野唇边。同样的事别人做来是奴颜屈膝,他做来却有种柔妩风情,柳叶眼含着一泓荡漾的水。
金色酒液在灌入玻璃杯时溅落到了文羚露出衬衫袖口的一截雪白手腕上,梁如琢想,为什么他哥不会色令智昏去舔掉他腕上的酒。
最终梁在野没有带走文羚,而是和路遇那位金发碧眼的帅哥打炮去了,因为再惊世的画作,比起自己收藏室里的,始终只有还在拍卖台上的看起来更令人心动。
小嫂子站在桌边,有些孤独地把酒杯里剩的酒液灌进嘴里。明明被松开的时候他像逃过一劫似的松了一口气,却又在他哥转头走了之后露出了被抛下的茫然眼神。
梁如琢趁他不注意时拿走了桌上被雕刻过的贝壳,裹在纸巾里面藏进兜里,像偷走钻石的乌鸦,多少有那么一点得意。
随后体贴地扮演了解救公主的绅士,俯身问他:“今天有剧院芭蕾舞巡演,去看看吗?”
文羚转身过来诧异地睁大了眼睛,磕磕巴巴地问:“我们两个吗?”
“嗯,老大让我照顾好你。”梁如琢淡笑着走在前面引路,从容地编出一套瞎话把懵懂的小羊拐走,不仅纵容他靠近自己,还要引诱他哄骗他,用漂亮糖果鼓励他。
小嫂子看起来特别高兴,抱起梁在野忘在桌上的保温杯跟上来。
梁如琢把保温杯从他手里抽了出去。
文羚迟疑着抿了一下嘴唇小声说:“这个是野叔的……杯子……”
梁如琢插着兜,轻轻晃了晃保温杯剩余的茶水,低头问他:“我拿着,不行吗?”
文羚有些胆怯地点头。
他身上具有一种和梁在野相似的危险信号,但与梁在野的威逼挟制大相径庭——斯文外表下,如同一条试探靠近的蛇,猎物极难发觉自己正处在危险之中,其实早已被他缠绕住脖颈临近窒息。
踏进剧院,就踏进了和西方古典绘画中交响协奏的世界,舞台正上演着芭蕾舞剧《蝴蝶夫人》。
他们的座位在前排,一落座就有穿着礼服的小姐们送上捧花,插在手边类似杯洞的位置,梁如琢用俄语道谢,和文羚解释可以在演出结束以后把花送给演员。
梁如琢以为小孩子或许不喜欢这样枯燥的约会,下意识思考如果文羚打瞌睡了,是不是该带他去美术馆逛一逛。
没想到文羚聚精会神地观看演出,并在散场时把花束送给了蝴蝶夫人。
“蝴蝶夫人还是严婉老师跳得最好,老师给我们看过她的演出录像。”文羚抱着一大杯桃子汽水兴高采烈地跟他讲,“她太美了,我还为她画过一幅画,现在还挂在我们学校的展廊里。”
说完这一大串的话,文羚才发觉自己好像兴奋过头了,悄悄搓了搓手,放轻声音问:“你,你想看看吗?”
梁如琢脸上礼貌的笑容还在,睫毛微不可查地颤了颤,呼吸乱了好几拍。
文羚没发觉他情绪的反常,摸出手机翻了很久的相册,翻出一张芭蕾舞女的画像照片。
画中的女人五官与梁如琢三分相像,但绰约优雅,风情万种,回眸的一刹那被文羚训练有素的敏锐眼光捕捉在画布上,隔着手机屏幕几乎都能闻到她身上水生调或是西普果香调的芬芳。
梁如琢由衷地夸赞说,很好。
他没有夸赞过任何人的画作“很好”,包括米开朗基多和拉斐尔。
他们还是去了美术馆,是梁如琢主动邀请他去的,并且让司机留下,自己开车带他玩。
文羚开心得像草地上放风的绵羊,他对中西方艺术鉴赏都十分了解,每一幅作品在他眼里都被解构和重组过,他给梁如琢讲了艺术灵魂和他自己从小就有的梦想。
梁如琢只是听着,看着在画作和雕塑中间穿梭、心花怒放的小嫂子。
忽然发现他故意遗落在剧院的他哥的保温杯又被文羚拿在手上了。
于是就妒忌起保温杯来。
第12章
文羚不是没有来过拉斯维加斯,但唯一一次来到这儿是和赌场和艳舞捆绑在一起,梁在野抽着雪茄坐在桌边,把他抱在大腿上,时不时吻着他的唇角问跟不跟赌注。
梁在野的赌术十分纯熟,他对奢靡的游戏有着天生的领悟力,文羚不懂赌博,甚至不是特别清楚一副扑克牌到底有几张,也不感兴趣这些写着数字的小卡片是怎样以不同的组合方式相互倾轧的。他老是忍不住在梁在野怀里打瞌睡,像只蜷在主人怀里惫懒的猫。
他认认真真陪梁在野玩那么一大圈,到最后这位难伺候的金主还不满意,在床上问他为什么不高兴,还故意干得他很疼。
文羚兴奋过了头,在美术馆玩疯了,直到馆内游览者渐渐离开,闭馆后,宽阔的展厅更加寂静,其余展厅的灯也逐个熄灭了,保安打着手电筒巡视检查各个展厅内是否还有滞留的游客。
他不想走,这地方是他的天堂,更难以置信陪在身边的居然是梁如琢。
等会要一个人回那个拥有骆马毛床垫的酒店了,梁在野和人打炮怎么也要玩个通宵,金发碧眼的帅哥看起来身体很强韧的样子,不像他这么羸弱,劲瘦的腰肢摇晃起来比他热辣惹火得多。
他抬眼偷瞥站在身边的梁如琢,还披着参展时那件深蓝竖纹西服,倚靠着栏杆望着玻璃幕墙外的辉煌夜景沉思,深邃眼睛里铺着一层倒映的闪烁光点。
他在难过,还是在思考什么更加深奥的事?文羚忍不住仰起头,亮晶晶地望他,心里惴惴不安,会不会是自己耽误了人家的时间,刚刚玩得太忘我,没顾得上考虑别人,天都这么黑了,他是不是在这里待太久了?
让梁如琢厌烦了吗?他喜欢美术馆吗,还是仅仅是出于礼貌的陪同?
文羚局促地攥紧了双手捧着的保温杯,往梁如琢身边悄悄挪了一点,想道歉,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没想到他刚挪过去,梁如琢就转身走了,说要去一趟洗手间。
文羚愣住了,攥着保温杯的手互相搓着指尖,他又想变成蚯蚓钻到地底下。被梁如琢讨厌了,怎么办。
他无助地站在栏杆旁,细数自己的罪行。
一、脖子上的伤痕看起来很倒胃口,梁在野说过,不准在露在外边的皮肤上弄出伤口,他看了就烦。
二、只顾着自己玩得开心,如琢刚参加完展会,却没有休息时间,陪着自己跑这儿跑那儿。
三……
他还没来得及想出第三条,保安就朝自己所在的展厅走过来。
文羚慌张伸手把展厅的照明电闸关了。这是最后一个还亮着灯的展厅,照明熄灭之后,整个视野完全黑暗下来,隐约有手电筒的亮光在遥远的走廊尽头晃动。
黑暗给了他零星的一点勇气,文羚心里砰砰跳着,不管怎么样,今天他要去牵一次梁如琢的手,被嘲笑耍流氓都无所谓,他想告诉梁如琢这是他人生中最高兴的一天,还要向他道歉,辛苦他今天陪了自己这么久。
肩头忽然披上了一件衣服,紧接着就被人从身后抱住了。
“啊。”文羚猛地挣扎了一下,身后人的手臂像抓小羊那样将自己牢牢扣在怀里,衬衫下肌肉线条并不粗犷,他僵硬站住了,大脑死机一样黑了屏发出噪音。
黑暗中,视觉全部被封闭,听觉就变得无比灵敏。他听见耳边细细的呼吸声,甚至感觉到湿软的唇贴在了脖颈上,淡雅的气味贴合上来。
“是……如琢?”他不再动了,声音细细小小的,还颤着尾音。
“嫂子……”背后的男人低头在他耳边用气声说话,声线温润轻柔,偶尔吐气抚摸着文羚的耳垂。不知道是文羚听错了,还是他的语调真的带上了那么点示弱的意味。
“我爸妈婚礼那天,老大穿着葬礼的衣服。我们打了一架。”梁如琢从背后揽着他的手,完全把文羚纤细的手包进了掌心,牵着他摸自己耳后的疤,微笑着征求文羚的意见。
“嫂子,他很讨厌,对不对?”
文羚怔了怔,不知道哪来的勇气让自己转过身来扶着他耳后的伤疤,慢吞吞地说:“对,很讨厌,我也好讨厌他,野蛮的臭家伙。”如琢又怎么会犯错呢,能生出如琢这么优秀的孩子的母亲,怎么会成为插足别人婚姻的第三者?
他们像课间在背后偷说别人坏话的小女生,互相用仅有对方能听见的音量控诉梁在野,达成共识之后轻松缔结了友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