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沌的小世界当中没有日月星辰,但这株巨木的叶与其上寄生的许多中植物都在散发着荧光。
诸般生灵在这株巨木上生存相竞,这株巨木,就是浑沌小世界当中的大地与日月星辰。
胥桓极缓地呼吸着,感受着最细微的空气流动。几根蕨似的植物叶片从藤皮裂口伸进来,带来植物的清甘水汽,外界的荧光照进裂口,空气里散着水汽折射的微光。如此美丽。
但胥桓一动不动地站在裂口里,不多不少,恰站在光影的分界线内三寸,将自己整个隐藏在黑暗当中。美丽不代表安全。
藤皮很韧,裂口很小,从裂口钻进去,可以沿着藤皮与藤木之间分离开来的缝隙钻得很深,但胥桓并没有藏身在更靠里的地方。那里也只是看似安全而已。
水汽渐渐在他暗青色的甲壳上凝结胥桓此时并不是人身,也不是外界天地当中所有的任何一种生灵的模样。
他现在的身躯线条流畅,灵巧纤敏,大体形貌与他所熟悉的人身相类,但皮肤上却附着一层暗青色的甲,每片甲的边缘都锋利如刀,巧妙地交错掩盖了活动之间可能会露出来的关节,静静隐匿在暗影当中,像一块不起眼的石。
所有来到浑沌小世界当中的生灵,都已在外界天地中死去,能进来的只有一点真灵。这点真灵在进入小世界当中后,落到巨木根部。在巨木根部,有九个口子,流淌出树汁,树汁汇聚成九道泉水,泉水蒸腾出雾,弥漫笼罩了整个世界的底部。
什么都没有的真灵接触到这些雾,就会化生出一具肉身。
胥桓在刚刚进入到小世界当中的时候,第一次接触到那雾气,只觉心中的七情六欲自发浮现,一触碰到那雾气,就要凝结出来。
他虽然道心已毁,却有生苦之力,故而仍可自控。但他来此,就是为了融入。融入浑沌之道,攀上巨木高峰,唯把守真灵内一点清明,然后,让他疼!
心欲化生为身躯。欲即是本、是根、是真、是力、是自然。
这是世界之木的根基,亦是浑沌之道的根基。
七情六欲,本为自然。
在大天地中,以七情六欲为心猿意马,须降服方可得自在。
在浑沌的世界中,强行压制心欲,才是灭天理。
众生生来即有欲求。
若认为着华服的欲求不该执着,那么有寒衣蔽体的欲求又该如何?
若认为食细脍的欲求为心之害,那么有食物饱腹的欲求可应舍弃?
吃便是吃,穿便是穿!
顺从天生之心,以一切所能满足自己的心欲,方为大自在!大逍遥!
这是浑沌世界当中的生之道。
得此心欲肉身之后,便算是从这个小世界当中重生。而在这个小世界当中死去之后,就会再次失去一切,只剩一点真灵落到世界底部,从雾气中重新化生,即为过了一次轮回。
因为肉身由心欲而生,此世界中各种奇形怪状的生灵也就层出不穷,反倒显出了一种别样的生机。又因为众生心念常常生变,同一个真灵的前世今生亦可能差异甚大。
胥桓已经换过了许多次肉身,他进入浑沌小世界的时间还不长,却已在这里“死”过无数次。
而现在,如果他处理不好眼下的困境,便会再死一次。
空气的流动在细微地改变,一个的猎食者正在试图潜行靠近。
胥桓在心中计算着时间,感受着最细微的空气流动。在倒数归零时,他猛然顺着藤皮内的裂隙向下滑落,从另一个与此相接的裂隙里窜了出来。
一个生着厚厚棘皮的生物猛然掀开了胥桓之前藏身的位置,但那里早已空无一人。胥桓趁此时机跃到这怪物的身侧,手臂伸出锋锐的薄刃,从怪物身上一处鱼鳃似的裂口缝隙里刺了进去。
猎食者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嚎,剧烈的挣扎令体内的薄刃发出不堪负重的声音。但胥桓反而将前臂刺进得更深了,精准地找到了它体内那颗肥大的脏器,用力一搅。
猎食者身躯一震,再无力挣扎,带着胥桓断裂的前臂从树干上跌落,在跌落的过程中,它那那恐怖又凶悍的躯体就开始破碎消散,最后只剩下一点真灵,继续跌落向树根。而消散的那些力量,一部分到了胥桓体内,另一部分被巨树吸收。
底层生灵的是上层生灵的肥料,而此世界中的所有生灵,皆是这棵巨树的肥料。
胥桓感受到力量在增长,断裂的手臂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复原。他不由得眯了眯眼。获得力量、伤痛愈合,这是令生灵感到舒适的本能,更何况这具身体还是由七情六欲凝聚而成的它生来就渴望满足自己的一切欲望。
但胥桓很快就从这种本能的放松与愉快当中抽离出来,迅速离开了原地。方才那一场短暂的争斗已经吸引来了其他东西的注意,而他接下来的目标,是一座“城”。
一座建立在树干上的城。
浑沌的小世界虽比不得大天地,却也运转了许久。
有被欲望迷失了心智的真灵,化作那猎食者一般只知道通过杀戮来掠夺的怪物,自然也有仍然保有心智的真灵,智慧是他们用来攥取的工具。杀戮,只是最低效的方式,除非它的欲望就是杀戮。
这树上的城,就是保有心智的真灵建立起来的。他们建立起有形的城池,又建立起无形的规矩,以有形的来支撑无形的运转,以无形的来引导有形的发展。
胥桓进了城,交了入城税。城中是安全的,不会有失去神智只知以杀戮来掠夺力量的猎食者。
城中却也不全是安全的。城分内外,外城只阻挡猎食者,却不禁止城内的斗争。内城禁止一切斗争,但内城的入城税很高,而且每月都要上交。
这就是这座城的规矩。
规矩是什么?规矩不是公道。规矩是罗网。罗网之中,没有自在与逍遥。
但罗网只会限制弱者,罗网是编织它的人的工具,是建立者用来摆弄、用来汲取、用来掠夺依附它才能生存的弱者的工具。
以弱者的不自在不逍遥,供养强者的自在逍遥。
哪怕铺饰以规矩,这个世界的深层之道仍是混乱。这里的规矩不以公道编织。
胥桓带着一身冷煞,这让他免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外城可以争斗,却没有成为乱斗之地,自然是因为有其他规矩的限制,比如几处不可斗争的租住区、交易所,比如斗争造成的损害需要翻倍赔偿,偿还不了,那就以此身所积一切相偿,独留下一点真灵转世去,若仍不足,那就真灵重生的下一世再偿……
至于这座城凭何以立如绸的薄光在城中流转不休,这些光,来自上方一片巨大的树叶。
在那片叶上,停着这座城真正的主人。
那些停在树叶上的,才是浑沌世界当中真正上层的所在。叶片所笼罩的阴影下,皆为他们的领地、他们的供养、他们的肥料。
亦如此城,亦如远处那被蝴蝶鳞粉笼罩的区域。
胥桓在外城租了一处房间作为临时休息的地方。
他要休养的不是身体那只死去的猎食者已经供给他丰足的力量,他要休养的也不是精神生死之间的搏杀早已不会对他造成影响。
他要休养的是心。
他从这轻易就可以攥取力量的道中,获得了满足与更大的渴望。
要在浑沌的世界中生,就要放纵七情六欲,要在浑沌的世界中长,就要依从他的道而行。
想要向上爬到的位置越高,就要越贴近浑沌的道,从掠夺当中获得的力量越多,受到浑沌之道的影响便会越大。
但胥桓不能,也不会被他的道同化。
不是因为恨。恨亦是七情六欲,在浑沌的道中,浑沌从不畏惧有人憎恶他。越憎恶,越受憎恶驱使;越受憎恶驱使,越行在他的道中;越行在他的道中,越成为他的力量。
一滴水,怎么能够伤害得了大海呢?
胥桓的休养,不是为了放松与愉快,而是为了痛苦。
搏杀是苦、流离是苦、欲不足是苦……
生苦。
他的心还能意识到苦。
他不是海中的一滴水,是藏在灰烬下的一点火星。
还能意识到苦的心不适合依存浑沌的道,但他不能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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