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
“我只是……”傅平里说,“我不愿意放下、不愿意抛弃那些过去。”
傅平里是一个恋旧的人。
廖如鸣不免笑了一下。他与傅平里的性格真是截然不同。
廖如鸣总是尽量抛弃过去对自己的影响,但是傅平里却不断回溯过去,就好像他永远生活在那些已经定格的过去一样。
廖如鸣不愿意去追溯他这种性格的成因,但是他知道,他从未留恋过去——他从来不喜欢他的过去。
但是这个时候他看着这个男人,他的恋人、他的伴侣,与他已经共同走过两个世界,并且肉眼可见地,他们即将走向其他世界的男人……
廖如鸣突然意识到,他的过去已经发生改变了。
他的过去不再是无趣的养育所,不再是空旷的宇宙飞船,不再是热闹但并无他容身之处的陌生星球。他的过去已经掺杂了另外一个人的记忆,并且这家伙的痕迹无处不在。
他的过去已经快被这家伙填满了。
廖如鸣怔怔地盯着他瞧。
你看——从来不是过去将他困住了,而是他把自己困在过去。
他越是讨厌曾经在养育所的经历,就越是在意、越是深恨、越是不甘。
……可是,日子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他早该学着放过自己。
廖如鸣轻轻闭了闭眼,呼出一口气,然后笑了起来,他轻松地、愉快地说:“那也挺好。”
傅平里不解地问:“什么挺好?”
“快乐的回忆、值得留念的回忆,就一直记得。”廖如鸣说,“不快的回忆、令人生厌的回忆,就快点忘掉。总该是这样的,对吧?”
傅平里总觉得廖如鸣在说什么其他的事情。
他有些想保持沉默,让廖如鸣有自己的隐私,可是他又想,他该试着坦诚、试着去了解廖如鸣的想法,是不是?
于是在他们走向食堂的路上,傅平里突然问:“你有什么不愉快的,想要忘掉的回忆吗?”
廖如鸣真情实感地说:“那可太多了。”
傅平里不由得一愣。
廖如鸣的语气显得漫不经心:“其实就是童年的一些经历……不断不断地回忆起来,好像是在自我折磨。现在觉得,这么做并没有什么意义。
“……我哭泣的时候,大人们在笑。
“我做噩梦的时候,大人们让我好好待在床上不要动,别打扰他们休息。我想要个玩偶娃娃抱着,因为深夜里觉得害怕,但是大人们觉得我这样做没有男子气概。
“我喜欢星星,我想要个天文望远镜。不过那时候是不可能的事情,其实我也知道。后来有一次作业,问有什么梦想,我就写了这个,结果被老师批评说是太物质,喜欢华而不实的东西。
“我喜欢橘红色——你知道的。为什么呢,是因为小时候吃到最多的水果就是橘子。那个时候孩子们生活在一起,宿舍总是臭臭的。
“你知道的,我喜欢干净,所以我总是带着一片橘子皮回到宿舍,就放在我的枕头边上。就像是空气清新剂……其实没什么用,只是心理安慰。后来还被大人们骂,说我不讲卫生。
“……我可真想和他们吵架,但是算了。小孩子吵不过大人。
“我有一部喜欢的动画片,大人们说那太幼稚了,然后就去看他们喜欢的东西。我去抢遥控器——我现在觉得这行为也不对,但是当时我反正抢了——然后他们把我关在小小的房间里,让我反省。
“……其实都是些细枝末节的小事。”
廖如鸣感叹着。
真的是很重要的事情吗?
似乎也不是。
那些养育所的大人们不会在意,而廖如鸣现在长大成人了,也未必会在意那么多——要让他去应付一群小孩子,估计他的表现更加不堪。
但是对于当时的小廖同学来说,他就是记仇了。
那些琐事塑造了现在的这个廖如鸣。而人们永远无法抹杀自己的过去。他们总是困在其中,甚至不自知。哪怕有朝一日逃了出来,也没有人能够否认曾经真的发生过的一切。
廖如鸣想了片刻,然后耸耸肩:“反正我就是一个小心眼、记仇、易怒、随心所欲……”
他挑挑拣拣,用各种不太正面的词语形容着自己。
直到傅平里突然侧身抱住他,亲吻他。
他亲吻他右眼下的那颗泪痣,然后是嘴唇。然后他紧紧拥抱着他。
“对不起。”傅平里说。
廖如鸣惊异地说:“你说什么对不起?”
“我之前把你关了起来。”
廖如鸣呵呵一笑:“都已经过去多久了还提。”
他面上不在意了,但是傅平里并不信。或许他真的不在意了吧,但是傅平里总应该在意一下,毕竟他才是那个“施害者”。
世界上从来没有要受害者反省,而不让施害者反省的道理。
虽说这件事情的本质也称不上有多严重,只不过是傅平里冲动、暴怒之下做出的举动,但是现在,傅平里还是认认真真为这件事向廖如鸣道歉。
而廖如鸣嘴硬了片刻之后,还是接受了。
小时候被关一次禁闭能带来多大的伤害?
那个时候廖如鸣大概……七岁,或者八岁。一个年幼的孩子。他在那个小房间里呆了一晚上,任他在其中如何哭叫、拍门,也没人理他。
后来,年幼的廖如鸣自己哭着承认错误,说他以后再也不看动画片了,也没什么用。
唯一的用处大概就是,他长大以后真的再也不看动画片了。他还是挺喜欢的,但是他不会去看——有何意义?幼年时的某件事情能够带来的影响,终究只有自己能够理解。
傅平里向他道歉,是因为傅平里愿意为廖如鸣考虑,愿意从他的角度出发,并且本能地心疼廖如鸣曾经的经历——大概廖如鸣小时候少吃一个苹果,傅平里都会心疼。
但是对于彼时年幼的廖如鸣来说,于事无补。
过去发生的事情永远无法改变,那个时候的情形已经彻底定格了……除非中央研究院的教授们发明出时间倒流的技术。
而对此廖如鸣嗤之以鼻。
无论如何,曾经发生的事情已经造就了他现在的性格。而廖如鸣也懒得改变自己了。
他宁愿让现在的自己活得舒服、顺利一些。
关于过去的探讨并没有进行太久。
当廖如鸣与傅平里来到食堂的时候,迎接他们的是一场令人意外的送别仪式。大厨特地做了些较为丰盛的菜肴——末日中物质条件不算太好,最多也就是加了一碗专供他们两人的红烧肉。
他们各自的下属都纷纷送上了祝福,并且提供了一些方便野外生活的物品。
场面一时间其乐融融。
然而隐藏在背后的,却是某种,每一个人对于傅平里与廖如鸣一去不回的担忧与不安。
……其实廖如鸣自己也没有想到,他之前为了快点让浮空城落地所给出的理由,让现在的人们正在担心一件事情。
那就是,傅平里的寿命究竟如何?他到底还能活多久?是不是这几年来浮空城的浮空已经耗尽了他的生命力?
而现在廖如鸣与傅平里一起离去,或许也并非是为了所谓的,寻找“末日成因”,而仅仅只是因为,傅平里就快死了。
或许傅平里不希望让众人看到自己狼狈的模样,所以选择与自己的伴侣一起离开。
这个猜测近来在浮空城,以及人类聚集地中流传甚广、甚嚣尘上。
然而廖如鸣和傅平里两人却偏偏不知情。他们最近忙着收拾东西、确认路线,哪来那个功夫理会外界的舆论——况且,在末日中,这些流言蜚语又有什么意义呢?
在这个世界,生存才是最为重要的事情。
毫不知情的廖如鸣与傅平里,就在浮空城众人复杂的眼神中,与他们挥手作别,然后步入了辽阔的荒原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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